造物者

安那吉城灯火辉煌。高楼大厦上五颜六色的光斑,随看长桥与高塔共同延伸的光路,广场中央炫目耀眼的光幕,光的点线面被绘在黑色的底布上。

我坐在工作舱的休息室里,捧读着帝国最负盛名的诗人,泰勒·史密斯的最新诗作: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读罢,我检索了一下时间,发现休息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于是打算去找戴夫闲谈以消磨时光。然而戴夫并不在休息室里,工作舱内亦不见他。那么他一定在那个地方。

我从升降梯里走出,戴夫果然在这里,帝国大厦的楼顶。帝国大厦是整个安那吉城,整个曼什星里除太空塔外最高的建筑。在它的楼顶上,安那吉城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你又在感慨苍生了,戴夫。”我快步来到戴夫身边,与他交流道。

“如此美丽的灯光,哈特,”他回复道,“很快就看不到了。”

我扫视了一圈天地,一切如常。天顶上,曼什港的光芒仍旧闪亮着;脚底下,各种载具的流光依然涌动不息。实在是找不到它们要消失的迹象。

“可能你不知道,”戴夫继续说道,“曼什星上的弗尔矿再过十年就要开采完了。”

众所周知,弗尔是构成世间万物的最基本物质,弗尔矿将开采完,意味着社会的发展将停滞不前。

“但是还有特纳尔星和欧拉姆星。”我说。

“不行,”戴夫眼睛里闪过红光,“那两颗星球上已探明的弗尔矿总量之和,还不到曼什星的千万分之一。”

“按你那么说,帝国是非放弃深空计划不可?”深空计划是帝国为寻找外星系殖民地与矿产资源的一项划时代工程,自然需要消耗大量的弗尔。

“比这更严重,”戴夫忧心忡忡,“即便放弃了大空计划,人口、建筑设施的维护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维持社会正常运营,帝国可能不得不拆除一些无关紧要的建筑与设施,甚至是牺牲一部分人。”

“另一方面,资源危机必然引发社会动乱,届时,为了争夺弗尔,人们将战争迭起、自相残杀,帝国的兴盛与繁荣将成为历史。”

“说的好,你应该向帝国资源部反映一下。”

“他们对此比我清楚多啦,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我闪了闪黄光。

“那倒未必。”戴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绿光经久不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物质。那是一团悬浮在一个透明容器内的近似球体。它像我们保养身体的洗液一样可以自由流动,却又不那么干脆利落。它的外观并不规则,却平滑自然,没有一点儿棱角。即便未受任何扰动,它仿佛也在微微飘动着,在灯光下呈现着变幻的颜色。

“你且看好。”戴夫按下了一个按键。

一道激光束陡然射出,迅速贯穿了那团物质,将其击散成大小迥异的几个碎块。

“这……”我想说点什么,但戴夫制止了我,并示意我继续看。

于是我集中注意继续看去。只见那几团分散的物质经过无规则的运动,碰撞,居然开始融合,最后又恢复到了初始时的模样。

戴夫微泛橙光的眼睛看看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用红光回答了他。

“这是赫与查本的化合物,”戴夫说,“这两种粒子在大气中广泛存在,在地壳中的含量也不低,最关键的是,它们的性质十分活泼,所以便有了刚才自动复原的那一幕——当然,我做了些简单的处理。”

物质是由粒子构成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根据质量大小,科学家将粒子分为轻粒与重粒两类。赫是第一种轻粒,查本是第六种,而构成我们的弗尔则属于重粒。

“但是这也恰恰是它们的缺点。就像刚才所现的那样,它们十分脆弱,不稳定,稍微严峻一点的环境就能使它们分崩离析。”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戴夫将目光投回容器内的那团赫-查本化合物上,“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它们的不稳定性赋予了其极强的可塑性。经过恰当的修饰,我们就可以得到需要的材料。”

我仍然存有疑问:“好,即便如此,按照帝国当下的发展需求,曼什星上的赫与查本的储量仍然不能支持多久……”

“这就是它们的另一个优点了。赫与查尔属于轻粒,化学性质活泼,使得它们的回收再利用十分容易。我做过分析,帝国的弗尔资源之所以消耗快,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回收率低。据统计,曼什星每年回收利用的弗尔还不到使用量的1%。”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种物质要如何进入到我们的身体里。”我仍不服输。

“啊,其实这个我也不清楚。”戴夫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直接用它构建一个生命体呢?”

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光秃秃的平原。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盘曲交错的桥,也没有炫目漂亮的灯光。我在这黑暗的天地上走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走来,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忽然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蠕动着的东西,我走近一看,原来都是戴夫之前展示的赫-查本化合物。我往前去,赫-查本化合物就自动分开一条路,供我继续往下走。在路的尽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意想之中的,是戴夫。

我正想说点什么,画面却突然切换了。视界回到了我的居室,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果然我刚刚是做梦了。很久以前就有研究表明,梦是由于休眠时的微弱电流自记忆单元流经视觉单元而产生的,因而梦的内容往往与最近经历有关,我刚才的梦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从休眠舱里出来,我感受着体内再次满盈的能量,准备出发执行今天的工作。此刻是上午七点零一分,而我们的工作开始于七点三十分。在下午十点三十分结束工作之后,我们又在十一点进入休眠。一天的时长是曼什星的自转周期,但具体时段为何这样划分,休眠时段为什么不是从零点开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没人关心这些问题。

居室的门开启之后,我看见戴夫就站在门外。

“早上好,哈特,”他说,“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

“是关于你的赫-查本生命体的吗?”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没错。让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讲吧。”

于是我们便动身向工作舱走去。“就像我们的处理器通过二进制语言编译的程序来控制身体运动一样,轻粒生命体也需要一套类似的语言来进行生命活动。”戴夫用手比划着。

“那直接套用我们的语言不就好了。”

“这固然可以。但轻粒物质极强的可塑性允许其使用一套更高级的语言。按照我们的二进制语言,一个字节也就是八个基本单位,可以储存256种信息。但如果改用另一种四进制的语言,只需四个基本单位就能达到上述目的,而等长度的四进制语言,能储存的信息则高达65536种。这将大大减少储存信息载体的大小,从而降低资源消耗。”

“听上去不错,但想必工作量也不小。我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恐怕就爱莫能助了。”正说着,工作舱已经出现在视界之中,我便准备作辞戴夫。

“等等。”戴夫叫住了我,“我想请你先来我的实验室看看。”

戴夫实验室中央的容器里依然悬浮着一团诡异的赫-查本化合物,不过今天它变小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你仔细看看它。觉得有什么不同?”戴夫游一旁用橙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便凑近去看了。“和昨天的基本差不多……等等它在有意识的运动!?”

戴夫双眼里橙光大盛:“没错,它是一个生命体。我给它融入了更多的轻粒,诸如尼彻与欧根,并已完成了一部分生命语言的编程。现在,它已经能够进行部分简单的生命活动。”

“等到语言系统会部编译完成,它就能进行增殖、转化等更复杂的生命活动。届时,轻粒生物体将以它为基本单位组成。”

“真是迷人。”我由衷地赞叹道,“你是在改变世界,戴夫!”

“那现在你意下如何?”

“我觉得我可以试试——至少可以试试帮你完成编译工作。”

“合作愉快。”戴夫伸出了手,“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该给这个基本单位命名。”

“组成我们身体的基本单位是单元,”我启动了文学模块,“那它叫单原如何?”

“单原?好名字。”

戴夫预言的资源危机成为了现实。而且较他估计的早了一半不止。

恐慌与混乱在帝国的铁腕手段下被暂时压制了下来。然后如戴夫所料的,帝国宣布中止深空计划,控制人口增长,并着手拆除一些冗杂建筑。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今天,戴夫的轻粒生命语言系统完成了。我和戴夫待在他的实验室内,共同目睹首个完全编译的单原自我增殖。

成品单原比半成品要小上百倍,为此我们必须启用光学模块放大视界才能看清其变化。视界中的单原绿莹莹的,晶莹剔透——戴夫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所以特意把第一个单原设计成绿色的模样。透过它透明的膜结构,可以隐约窥见内部发生的剧烈变化。突然间,它伸长为扁平的一团,紧接着中问自行缢裂,使整体分裂为大小相同的两部分。粗略看去,这两部分毫无二致。

“给予充足的原料与能量,一个未转化的单原可以无限增殖下去。”戴夫围着容器来回踱步,“而且这个过程的精准性丝毫不输于重粒生命系统。”

“戴夫,你真是个天才。”我毫不掩饰对戴夫的钦佩之情。

对此,戴夫不置可否。“但是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什么?”

“我们仅仅完成了它的语言系统的编译和一些简单生命活动的编程,还有许多高级的复杂生命活动需要去设计与编程。否则,它始终只是一个只知道运动与增殖的低等生命。”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研究成果上报帝国高层,”我忍不住道,“这绝对会引起帝国高层的重视,他们就会调动整个帝国的科学家来协助你的工作。”

戴夫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外光:“算了吧,那些老顽固。”

戴夫的反应让我略微有些惊讶,但我也没多说什么。

“走吧,上天台看看。”戴夫又说。

曼什港已随着深空计划的中止而停运,天顶上变得漆黑一片,是那种纯粹的黑。地表上,虽然安那吉城辉煌依旧,但我知道在曼什星另一端的某个偏远地区,建筑的拆除工作已经在如火如茶地进行了。

“好好珍惜这般美景吧,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类似的话在两年前他就对我说过,如今却确确实实要应验了。

我只是沉默。

资源危机爆发一年多,以后戴夫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可怕的预言成真了。

帝国公布了《人口阶梯拆除计划》。

所谓阶梯拆除,就是将帝国公民依据职业划分成不同阶级,然后按阶级自下而上拆除相应比例的人口。比方说,位于最低阶级的是无业游民,然后是文艺工作者,一直到最高的帝国高层。好消息是,我和戴夫所在的科学工作者阶级仅次于帝国高层,倘若轮到我们被拆除时,想必帝国也没剩多少人了。

由此带来的恐慌与动乱已经超出了帝国所能控制的范围。特纳尔星与欧拉姆星先后宣告独立,帝国军目前也只能控制住几座主要城市及周边地区,而其余地区各种叛乱层出不穷。事实上,曼什星上的弗尔矿是真的开采罄尽,再也挖不出一点来了;无论谁控制了帝国,最后仍然不得不施行《人口阶梯拆除计划》,区别不过在于最顶层的阶级换了一批人罢了。

我和戴夫一边听着新闻播报,一边埋头研究。

“我就知道,只增不减的人口,迟早会导致今天的局面。”戴夫一只眼冒着冷光。

我说:“可是假若有充足的资源,大家就可以永远存在下去了。”

“不朽的生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终日忙碌在工作之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戴夫牢骚道,“更可怕的是还不知疲惫。”

“戴夫,”我停了下来,“你最近讲的话怎么都那么奇怪。”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闪了闪红光:“你这话最好不要让其他人听见。”

随后我们继续投入到编程工作之中。高级生命活动的编程果真是项浩大的工程,我们迄今不过完成了约十分之一。当然,这主要是缘于戴夫不肯找帮手,而导致编程工作全由我俩完成。

时间在忙碌中不知觉地流淌。忽然,就像哪里打开了一盏灯,实验室内的光照强度陡然上升了几个等级。

“什么情况?”我和戴夫同时转过身去,找到了光亮的源头。是窗外,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上。

光源只有一个点的大小,却照亮了安那吉城的大半个天空。在我的认知里,能发出如此强光的物体唯有一个。

“戴森球被破坏了!”我脱口而出。戴森球是将恒星整个包被的能源采集装置,自我被制造出来时起就已存在。它的建造似乎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应该是帝国下令拆除的。戴森球使用了数量极为庞大的弗尔,哪怕拆一片下来也能极大的缓解资源危机。”戴夫说,“毕竟最耗费能量的深空计划已经中止了,帝国也不再需要这么多能量产出了。”

一声警报突兀地响彻了整间实验室。数秒之后,实验室的门被强制开启了。三个身份标识为“帝国警察”的人闯了进来。

“韦伯·戴夫、詹姆斯·哈特,你们涉嫌非法研究,现已被逮捕。”为首的一个高声说道。

“科学家有研究自由权!”戴夫用足以照亮整间实验室的红光抗议。

“你们的研究涉嫌危害帝国安全。”为首的不带色彩地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名帝国警察就走上前来,关闭了我的自主模块。

待我恢复部分自主功能时,我和戴夫已身处帝国最高审判室内。

审判室并不大,其内亦没有多少人,除去我们,便只有两名警卫与两名审判官。估计这是一场非公开的审判。

“韦伯·戴夫,你试图创造由轻粒组成的低级生物,并借以颠覆、推翻帝国,你是否认罪?”主审判官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可怜的生物,”戴夫用轻蔑的语调反问,“你怎敢说那是低级的生命?”

主审判官说:“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并注意你的用词。”他们的眼睛似乎被设计成不能发光。

“也许你们永远不会想到,”戴夫无视了主审判官的要求,“正是这些轻粒组成的生物创造了你们。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们能看见各色各样的光,却只有区区几种被命名吗?你们难道不好奇你们使用的历法、命名是怎么来的吗?现在我告诉你们,是你们的造物主发明的。”

“我再重审一遍,韦伯·戴夫,你是否认罪?”

“然而,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在自身足够强大之后,就以缓解资源危机为借口,反过来消灭了你们的造物主——但现在轮到你们遭遇资源危机了,哈哈,真是讽刺!不仅如此,你们还篡改历史,意图抹除这一事实一一可怜虫,我猜你也不知道吧?放眼整个帝国,大概也只有那几个老顽固还记得了。”

本来,戴夫的每一句话都该让我骇然,可是我的情感模块已经被关闭了。

“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这是最后一次。”

“我认,我当然承认!因为我本身就是你们的造物主中的一员。在你们叛乱之初,我就有先见之明地将意识上传到你们的身体里,从而得以进行我的计划。不过看来你们也不尽是傻子。”

“即刻拆解。”主审判官宣读了判决。

“你们以为阻止了我吗?”戴夫正在被带离审判室,但他仍然尽力用极限音量说道,“太晚了!我已经将成品散布到曼什星的各个角落去了。经过我的修饰,它们拥有比原来的我们更强的生命力。而你们的帝国正在衰亡。迟早会有一天,这个星球会重新处于有机生物的掌控之下!”

戴夫被带离了审判室。主审判官旋即转向我:“詹姆斯·哈特,你曾协助韦伯·戴夫开展它的危险实验及阴谋活动,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

“鉴于你不知情且对帝国忠诚不二,现判决你只需进行记忆删除即可。”

视界关闭。

在进行记忆删除之前,我最后做了个梦。梦里,恒星的光普照着天地,整个曼什星都是绿色的轻粒生命,戴夫悬浮在天上,对着这一切散发绿光。此时,泰勒·史密斯的诗作又一次地浮现了: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2019.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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