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讲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吴楚也从回忆中走出来——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回忆。他站起身,向黑暗笼罩中的教室作别。

助手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吴总,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助手说着便带起路来。

“我知道。”吴楚点点头,脚步愈发加快,最后干脆变成了小跑。

两人就这样小跑着进入了学校对面的大礼堂——跑步不是必要的,但跑步能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吴楚的时间观念向来严苛如此。


祁铭南唤起手机屏幕,确认现在还没到演讲开始的时间,又将屏幕摁灭,继续凝神打量着伫立于台上的那人。

凡演讲者,迟到三五分钟都乃常态,就算是最准时的人,也要待到演讲正式开始那一刻方才露面,即便不是为了显架子至少也要卖个关子;这人倒好,演讲开始前十分钟就站到了麦克风前,还面带微笑地与现场听众联手演了一出大眼瞪小眼的哑剧。

祁铭南对吴楚略有了解。子虚集团的现任总裁,推动国内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引领的改革并未得到学生群体压倒性的支持,也未遭到社会各界清一色的反对,原因在于其改革措施之新颖与温和。吴楚的改革并非是在现行的教育制度上作大刀阔斧的改动——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是尝试独立于现行体制之外建立一条新的教育路径。考虑到由此产生的学历认证问题,从这条路径毕业的学生最终可由子虚集团兜底。照此设计,吴楚的改革至少要经过七年才能初显成果,然而世事难料,七年还没过完,大风暴先爆发了。

大风暴后,虽然旧有教育制度未被废除,但强制学校教育的取消事实上已经宣告了吴楚的胜利——不论他的改革能否取得成功,总之现在举国上下的学生、家长、教师、教育界人士都将目光汇聚到了吴楚身上,等待他指引中国教育的出路。

会场的灯光黯淡下来。祁铭南知道,这意味着演讲终于要开始了。“各位朋友大家好,”吴楚开口道,他的声音雄浑有力,“首先感谢你们不远万里奔赴此地来参加这场讲座。我注意到,在座的有朝气蓬勃的学生,有春风化雨的教师;有德高望重的泰斗,也有仅是关心教育的普通人,说明整个社会都对我们今天的话题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向来信奉一个理念:只要我们足够团结,那就没有困难是不可战胜的。”

“接下来,我将给大家带来主题为《大风暴后中国教育的探索与革新》的报告。插点题外话,在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要数听讲座。想象一下,当你被迫听一个人长时间地发表与你的观点基本相左的言论,而你还不能反驳他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所以,如果在报告的过程中,大家对我讲的内容有任何想法或是疑问,都随时欢迎按座位上的发言按钮进行交流,而不必憋在心里。”

吴楚的幽默功底远不及他的气势,尽管如此,听众的掌声也不减弱丝毫。祁铭南环顾座位,果然在右侧的扶手上找到一块显示屏和一个按钮,以及一个折叠式的麦克风。据说G市礼堂曾由子虚集团出资进行改造过,全世界估计也唯有此处有这样的设计了。

“众所周知,我国教育的问题向来是十分复杂的,且在不同的年代会突出体现在不同的方面。本世纪前三十年,中国教育的主要问题是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公平问题。地区与地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即便是在同一地区,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也有可能宛若天壤之别。那个年代,一名学生所能接受到的教育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出身条件,再结合当时的居民收入分布数据来看,这种失衡便更加明显。

“从那时起我便立志要改革中国的教育。所有得知我的想法的长辈,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无一例外都指出了一点——我的想法不可行。他们举出的理由名目很多,但内核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国自有国情在此’。当时我反驳道,‘难道仅仅因为受制于基本国情,我们就连一点改变都做不了吗?’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他们确实是对的。”

吴楚说到这儿停顿了良久,头也不自觉地下沉了些,似乎是浸入了某些回忆之中。听众很默契地没有作声。

“不得不承认,对于大多数事物而言,人的努力固然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更多时候还是历史的进程在发挥作用。”吴楚很快又抬起头来,换了种略显轻松的语调继续说道,“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由于义务教育的不断普及和人口结构的变化,教育资源失衡的问题突然就不复存在了。因此,三十年代往后的主要教育问题便转变到了素质教育上。

“素质教育的概念其实在前三十年里也经常被提及,只是受限于基本国情,它不是为应试教育让路,就是效果适得其反。应试教育的功过至今未有定论,但它忽视学生能力培养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

“然后,可以遇见的,不用等我出手,教育部已经发文阐明了改革方向;各省,各市,乃至各所学校都争先恐后地颁布自己的改革措施,场面堪比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虽然那段时期的学生依旧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从宏观层面来说,教育改革确实是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教育问题的绳结由时代发展这只无形之手亲自系下,又由它亲自解开,因此,今天这场讲座似乎完全没有开展的必要,各位若另有要事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有力地驳斥了祁铭南对于吴楚幽默感的判断。祁铭南也跟着半自发地笑了两声。有人用座位上的麦克风喊了一句:“你还没开始讲正题呢。”自然,并没有人起身离座。

“看起来今晚大家都很有空啊。的确,刚才我所讲述的都是大风暴前的教育状况,那么大风暴后呢?”吴楚在台上踱了两步,“还是先说说大风暴吧。在座各位也知道,在大讨论期间,强制学校教育被废除了。虽然我一直是废除强制学校教育的支持者,但是我并不主张现在就取消学校教育。结果大家比我预想中的更激进,直接把高等院校以外的所有学校都关停了。

“既然木已成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了。事实上,脱离统一的学校场所开展教育活动也并非没有先例。二十年代的三年疫情时期,网络授课、线上教学就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这也是目前大多数师生采用的教学方式。并且,由于有先前的经验,现在的线上教学模式更加成熟,按照历史的进程规律,极有可能在未来两三年内就成长为一套完备的体系。”

“所以您又要说,我们什么都不必做,是吗?”祁铭南附近的一名女生插话道。祁铭南听得出她是在有意引导吴楚进入正题。

“噢,确实如此。”吴楚点点头——说实话,他有时确实正经得让人着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这次,我偏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一入耳,全场听众的坐姿都不约而同地端正起来。众人心底清楚,演讲马上就要进入重点部分了。

“等到线上教学全面普及后,第二个问题就会逐渐浮出水面:失去外部的环境影响与督促后,学生的学习效率普遍下降;这也是我不赞成过早取消学校教育的原因。甚至,由于每个人学习能力不同,学生之间的学习成果差异会比以前还要大。——这一切当然也会随时间解决,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罢了。在此期间,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代的学生,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关乎公平和素质的问题呢?”

祁铭南看到前方很多人点了点头,不过没有人发话应答。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吴楚继续往下说。

“我们必须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人与人的学习能力确实存在差距,无论是先天形成还是后天培养而来的。我读高中的时候,班级里有不怎么听课,轻轻松松就能取得好成绩的人;也有格外刻苦,花费了很多努力却仍然成绩平平的人——大家认为这公平吗?反正我是挺替后者打抱不平的。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现象比教育资源不均更广泛存在,比素质教育欠缺更难以解决。

“然而,我认为与其思考解决上述问题的途径,不如先想想解决问题的方向。首先,追寻绝对的公平是没有意义的。难道我们改革的目标是使每个人付出与回报的比例都严格相同吗?还是说发现了新的教育技术或手段,给天赋差的人使用多些,给天赋好的人使用少些吗?”吴楚的语调尽管没有什么变化,但祁铭南能感受到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情感汹涌,“显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主张的改革方案,其目的在于提高教育效率,在尊重个体差异的情况下,又能减小由此带来的失衡问题。”

祁铭南觉得此处应有掌声,但在场众人估计是听得太过入迷了,因此半点声响都没有产生。“一孔之见,我个人将教育的内容大致分为三部分:知识、能力、思想,三部分的教育难度是依次上升的。由于现代科学庞大的知识体系以及集中教育的性质,知识教育仍然是我国教育的侧重点。但这其实是十分低效的。

“我们接触到的知识的绝大部分途径,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获取前人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从这个角度而言,坐在教室里听老师面命耳训与自己上网搜索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后者的效率显然要高上许多。可见,利用技术手段能够有效提高教育效率。近年的一项新技术可谓将这种增益达到了最大化,通过它,知识教育的比重可以降至极低的水平,甚至还能够为零。”

祁铭南忽而有了一种预感,预感携着一个单词冲上喉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想必在座的一些朋友已经猜到了,我所指的技术就是Neuralink公司的Knowmory装置。简单地说,Knowmory是一块嵌入在人脑中的数据存取芯片,通过神经进行信息交换,也能通过网络与外界进行交流。Knowmory处理少量数据的速度非常迅捷,一般比正常思考的速度还要快些。”吴楚顿了顿,又说,“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Knowmory中预置一份足够详尽的知识储备。等到这项技术全面普及,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都可以从繁重的知识教育中解放出来,从而投入更多时间到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上去;不仅如此,届时每个人都能享受这项技术带来的便利,它带来的影响远不限于教育界之内。

“大家不用担心普及性的问题。据我所知,现在植入一块Knowmory芯片的价格大概在五千人民币上下,不过Neuralink公司上个月声称它们研发了一种新技术,可以把成本降到一千元以下,比教材费还要便宜。国内也有同类的竞品,我记得好像是非想天的知库,据说他们的研发速度还要领先于Neuralink。总之,只要顺利推动相关的立法,将其纳入义务教育甚至社会保障的范畴,全面普及就是一步之遥的事情。”

“吴楚先生,请问植入这个芯片痛吗?”提问者听语气像是个学生,他这一问很好地活跃了现场的气氛。

“这个嘛,会有一点点。”吴楚和善地笑了,“大概就同被蚊子叮了一口那样吧。”

“真的吗?”对方似乎不是很相信,又追问道。

“真的,因为我植入过。坦白告诉大家,其实我今天是带稿做的演讲,在座各位有人可能注意到我每讲几段话就会停顿一小会,实际上那是在读取数据。”吴楚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随即收起笑容,“好了,关于Knowmory的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想深入了解的朋友可以自行查询它的资料,免得让大家说我是来打广告的。”他这一句又收获了许多欢声笑语。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能力教育。美国教育学家加德纳博士在他的多元智能理论中提出,每个人身上都至少存在八种智能,分别是语言智能、数理逻辑智能、音乐智能、空间智能、身体运动智能、人际交往智能、自我认识智能以及自然观察智能。在本世纪前三十年的应试教育中,语言及数理逻辑智能处于至关紧要的地位,我先前提到的人与人之间学习能力存在差异也是针对这两种智能而言。这其实是不全面的。

“多元智能理论认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这八种智能,并且都有自己的优势智能领域——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玩家的各项属性值一样,有人攻击很高,有人防御超群;有人精通法术,有人专长闪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前十年的素质教育确实有参考多元智能理论中的分类以安排课程,但有一点我认为很不妥:它试图培养学生的每一项能力,并对所有学生都提出了同等的要求。这俨然是在培育全才了。其结果,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全才。”

“也就是说全才还是有的啰?”有人插话道。

“嗯,当然是有的,只是数量有如凤毛麟角罢了。”吴楚又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读取记忆,“可是,为什么要对所有人对采取全能力教育呢?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全能力教育既浪费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又浪费了教育资源。现代社会是一个密切相连的社会,每个人发挥所长,各司其职,构成紧密咬合的不同零件,社会这部大机器就运转起来了,而不必刻意打造统一样式的万用零件去构造这部机器。

“因此,在我看来,能力教育当以发扬长处为原则,根据能力的不同、程度的高低开设教学班,学生可以像参加兴趣班一样自由选修。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能够精益求精自然最好;对于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补齐短板。等上述这些都实现后,这一阶段的教育改革也就基本达到我们的目标了。

“回到今天的主题上来。讲到这里,其实本场讲座也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做一个总结,在我的愿景中,中国教育未来的改革方向,是借助技术手段,实现从以知识教育为主逐渐过渡到以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为主。当然,我不是设计师,更不是预言家,具体的实现,需要大家一同努力。虽然说历史的进程最终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历史唯物主义也告诉我们,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嘛。谢谢大家。”吴楚微微鞠躬,结束了他的演讲,台下听众则致以他们所能给予的最热烈的掌声。祁铭南也用力鼓了鼓掌。

接下来还有一段自由提问时间,但对祁铭南来说,这段时间纯粹化为了煎熬。终于开始散场,祁铭南待到听众离开得差不多后,便从座位起身,径直往演讲台走去。

吴楚仍然直立在台上,面带微笑地目送每一位听众离去,时不时还对听众的道别还礼。他看见祁铭南走来,以为祁铭南也是来道别的,才放下去的右手马上又举了起来。

“吴楚先生,我想和您谈一谈。”祁铭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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