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第一天惯例要举办开学典礼,全校师生将近五千人齐聚一场。广场虽然很大,但为了尽量让每位同学都能看到升旗台,学生队列被压缩在一个面积相当有限的矩形区域之内。起初我还赞叹编排阵型的老师手段之高明,直到一次挤公交的体验使我幡然醒悟:人与人的距离就像分子间距一样可以高强度压缩,甚至人比分子还要强些,因为分子间尚存在斥力,而人在极端情况下是能把缩骨功无师自通的。
国旗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于国歌奏毕的一刻恰好登顶。这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依我多年来的观察,新晋的升旗手要么不能抓着音乐的尾巴升完旗,要么前面升得过急或过缓,音乐将尽时才慌忙把速率调过来。唯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升旗手,能全程保持着同一速度升旗,音乐落下,国旗随之停在最高点。今天负责升旗的便是这样一位老练的升旗手。
开学典礼可以认为是加长版的升旗仪式,前者对比后者在流程上的最大区别在于多了一个校长讲话环节。校长一学期只讲一次话,一次讲足一学期的量,因此特地允许学生带上凳子大饱耳福。讲话的文案写得很长,文笔也不可谓不好,然而以上优点都难以掩盖内容空洞的事实;再经校长去华存朴式的照本宣料,余下给听众唯一的感受便是煎熬。
不过,学生们自然不会乐意被炖煮在口水锅中,他们或窃窃私语,或垂头拨指,哪怕呆滞无神,也不肯买校长的帐。我同样不赏这个脸,时常与旁边的方谦才谈天说地,只当瞅见林得胜过来巡视才打住话头。
若用校长的讲话来度量这一个小时,那它可能比一个世纪还长;但换之以与方谦才的闲话,却仿佛还不及一分钟。——无论如何,升旗仪式总算是结束了,可返回教室又是一段漫漫长路。偌大一栋教学楼竟只有区区两处楼梯,其拥堵程度丝毫不亚于上下班高峰期的市区干道。又因大家都抱着椅子,各种擦碰追尾事故更是层出不穷。
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自己座位,我如释重负地放下自己的座椅,方谦才紧跟在我后面。此时距离下一节课仅剩不足十分钟,我赶忙起身奔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无疑,此刻厕所里也是人满为患,但男厕比女厕的情况要好很多,女厕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入口处。
女生们在开始上课两三分钟后才陆陆续续到齐。毕竟是人之常情,授本节数学课的老师陈帅便一一肯首放行。然而,课上一半时,教室前门又回来一个学生,俨然是新来的吴楚。对此,陈帅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也一挥手让他进来了。
直到下课我才知道吴楚出事了,事情很简单也很具份量:玩手机被抓了。
准确地说,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被抓的。这是吴楚的原话,他特意强调了事发的时间和地点。据知情同学透露,吴楚是被级长郭远标亲手逮住,并且拉到了办公室进行了半节课的“交流”。之所以能持续那么久,与吴楚奇特的言行离不开关系。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
郭远标:“……在升旗仪式上玩手机,你胆子还挺大的。”
吴楚:“抱歉,我想我必须指出您话语中的错误。我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使用了手机,而非在‘升旗仪式’上。”
郭远标:“你是说你在升旗仪式的一个多小时里都没玩手机,却在回教室途中掏出来玩?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吴楚:“奇怪,难道您不懂得尊重的道理吗?当国旗冉冉升起时,我们不该行注目礼,唱国歌么?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郭远标:“这么说你肯定是认真听完了校长的讲话,那你说说校长讲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吴楚当真复述了一遍校长的讲话,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语言。郭远标一时哑口无言,估计他本人也不知道校长具体讲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郭远标才重新开口:“管你在升旗仪式上玩也好,在回教室的路上玩也好,总之你是违反了规定携带手机进入校园,对吧?”
“我是用了手机。”吴楚坦率承认。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就按规则办事。私自带手机进校,初犯处以警告处分,并没收手机至期末归还,你没意见吧?”或许是被吴楚的言语所震慑,郭远标说话客气了许多。
“我没意见。”
再一次使郭远标意想不到的是,吴楚紧接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申请退宿,成为走读生。
郭远标皱起了眉头:“带个手机而已,还不至于这样。”
吴楚:“不关带手机的事,我本来就打算申请走读。”
郭远标:“这不是你想申请就能申请的。你家长知情吗?同意吗?”
吴楚:“我向家长提过这件事了,他们让我自己决定。”
郭远标:“虽然如此,申请走读还是有一套流程要走。这样吧,你看你家长什么时候有空让他们来一趟,我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办手续。”
吴楚:“好,那先谢谢级长了。”
知情同学的讲述告一段落,与听者无不啧啧称奇。大家都觉得这个吴楚固然是个怪人,可也不失为一个奇人。
回到座位后,有着对班上大小绯闻八卦传闻流言的灵敏嗅觉的前桌马上转过来问我:“那个新来的吴楚怎么了?”
我把方谦才摆上台:“他故事讲得好,让他讲。”
方谦才显然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可惜他尚未起头,上课铃就响起了。
“欲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有模有样地卖个关子。
下回指的定然不是本节课结束,因为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吃午饭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即便晚一分钟动身,届时排队可能就要多花十分钟。值得庆幸的是,第一饭堂就在宿舍区旁边——事实上,它在别的任何地方也不能让往返线路变得更糟了。
似乎学校饭堂的餐品在学生心中的印象总是难以下咽,但我着实觉得还好。之所以会落得如此风评,想必是由于永无止境的重复。重复能使世间最动听的音乐变成最难以入耳的音乐,饭菜同样如此。如果采取轮流品尝不同菜式的策略,倒不失为一种好的缓解方法,尽管时间一长仍然难免生厌。
问题出在排队上。毕竟乌有中学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大排长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对于诸如扒饭和烧腊等广受欢迎却又限量供应的品类,情况则要严峻得多。此二窗口,几乎完全是低楼层文科班的专利;高楼层的学生若想分上一杯羹,除非在文科班中有熟人可以插队,否则唯有祈求老师大发善心提前下课。
粉面窗口的竞争虽然不及上述两者激烈,但毕竟是单线工作,因此考虑时间成本,学生们最多的选择只剩下了一种——菜式千篇一律的自选窗口。
打到饭还不算完,直到寻得位置坐定,午餐才算正式开始。学生用餐多三五成群,这样一来可以提高饭堂的座位利用率,二来可以借此时间谈天论地。方谦才曾经统计过一名乌有中学学生一天享有的“合法”聊天时间,结果是少得可怜的六小时,其中不乏碎片化的路途与课间。午餐是为数不多能让大批人聚在一起长谈的黄金时段。
“那不是太子爷吗?他怎么也来一饭吃了。”洪龙飞指向某处。
我们闻言,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宋世千一人坐在一张长桌一侧,与四周座无虚席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可能他想来品尝一下人间烟火吧。”李夏华说。
“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吃个饭都这么有排面。”戴钊行大口嚼着菜心。
高二(17)班有一个其余班级都没有的特殊之处:子虚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里。这位宋少爷长得高却不壮,俊而不威,给人的外在印象似乎是谦谦君子,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又隐隐散发出纨绔子弟的气息。像其它关系户学生一样,宋世千拥有肆无忌惮违反校规的特权,知晓其身份的领导老师绝不敢轻易管束的;不过他也不滥用,只是凭兴致而为。一言以蔽之,宋世千是唯一能够在乌有中学里随心所欲的学生。
另一方面,宋世千对他的太子爷身份守口如瓶,从来不以其为炫耀的资本。可毕竟这层关系太过显赫,终究有藏不住的一天。分科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得知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宋世千似乎不屑于提起这点,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称呼他为太子爷。
不用说,宋世千的成绩定于末流徘徊,由是董事长也不好意思强行把他塞进尖子班;可董事长同样没有为高二十七班编排精英教学班子,所以我们也没法吃到与太子爷同班的红利。按照传统的看法,不被太子爷霸凌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可我要还宋世千一个公道,他从不欺负其它学生。事实上,宋世千待人还算客气,尽管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近。
“有个不懂行的坐太子爷那桌了。”洪龙飞仍旧密切关注着宋世千。
确实有名男生端着盘子在宋世千的隔位落座。宋世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回去自吃自饭了。
“这人大概是高一学生吧,老生很少有不认识太子爷的。”
戴钊行说:“无论如何,他都要倒霉了。”
每天的午休结束都如同消防演练,整栋宿舍楼的学生在起床的哨声中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涌向最近的楼梯口。不到五分钟,绝大部分的寝室便已空无一人。
南国的冬春不见霜雪,幸亏有料峭凛风携来清寒。开学时候,已是残冬春茂,学校道路两旁的绿植既没有在上个季节凋叶,也没有在这个季节开花;倒是道路上的学生衣着五彩斑斓,如是校园里的春天方才显得有些生机。
穿三件也好,披两层也罢,到了教室总要脱剩打底的衬衫的。有趣的是,许多人尽管上身的衣物一直在增减,下身却始终坚持穿着短裤,方谦才称此类穿搭为“冬暖夏凉”。
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仿佛就是为了让学生补足午睡而设置的。英语老师,who calls herself Sally,讲课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加之教室里温暖舒适,鲜有人能在这双重诱惑下保持清醒。我们小组四人无一例外,由任敏贝牵头,相继趴倒在课桌上。这本该是一场美梦,直到朦胧中我猛然听到Sally点了我的名字。
垂死病中惊站起,我一脸茫然地望着Sally:“哈?”
“Please answer this question.”Sally的英语中,我大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这句了。
“What question?”
Sally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又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词句。
我四下张望,首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方谦才。方谦才马上摇头,表明他爱莫能助;接着是王芳婷,但见她正襟危坐,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课本,根本没有把头向我这边偏过哪怕一度;最后是任敏贝,贝姐不愧是贝姐,任他骤雨疾风,我自不动如山,当下还在安稳地睡着呢。别无选择,我只好说:“Sor…Sorry, I don’t know.”
往常答不出来Sally的问题是要罚抄课文的,可能念及这节课是开学第一课,Sally大发慈悲赦免了我的惩罚,直接让我坐下了。我如释重负地贴到椅背上,被周身的冷汗惊得一哆嗦。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后半节的英语课便是再也睡不着了。我百无聊赖间忽发奇想,想看看教室里有多少人在听课。扫视一圈下来,大多是人不是趴着就是形听实睡,真正在认真上课的人,除去出名勤奋的薛进,还有一个俨然就是新来的吴楚——或许这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吴楚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不自觉给予了他额外的关注。恰在此时,我的脑畔突然浮现出他对郭远标说过的话:“……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下课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立刻醒了一大半人,欢声笑语逐渐在温暖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方谦才酝酿了一个中午,要给王芳婷绘声绘色地讲解一回“吴楚舌战郭远标”,岂料王芳婷已经从舍友处得知了详细经过,白白枉费心机,不禁怅然若失。
又熬过一节化学课,今天的课程表便只剩下了一节班会课。按照惯例,这节班会课将进行班干部的换届选举。班委名目众多,有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宣传委员等,按照民主投票原则,先由竞选人报名,再由全班投票选出。倘若某一职位空缺,则由班主任林得胜直接任命,或让某位班委身兼二职。
话虽如此,但上述这些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绝大多数情况下,班委班子都会与上学期保持一致。
竞选很快开始。第一个环节是竞选人发表演说,高二(17)班的原八位班干或主动谋求连任,或迟迟不见人参选后在全班同学的呼声中被迫连任,总之是都参选了。各人都作了一段讲话,话有雅俗长短之分,但讲话的内容无非都是自我介绍加上竞选目的,不大有新意。
待到最后一位竞选者,前生活委员刘芷雪的演说结束,按道理应该是来到了投票环节。林得胜正要宣布开始投票,却被一阵急促的椅子挪动声打断了。
是吴楚,他站了起来。“我要竞选班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