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学期第一天惯例要举办开学典礼,全校师生将近五千人齐聚一场。广场虽然很大,但为了尽量让每位同学都能看到升旗台,学生队列被压缩在一个面积相当有限的矩形区域之内。起初我还赞叹编排阵型的老师手段之高明,直到一次挤公交的体验使我幡然醒悟:人与人的距离就像分子间距一样可以高强度压缩,甚至人比分子还要强些,因为分子间尚存在斥力,而人在极端情况下是能把缩骨功无师自通的。

国旗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于国歌奏毕的一刻恰好登顶。这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依我多年来的观察,新晋的升旗手要么不能抓着音乐的尾巴升完旗,要么前面升得过急或过缓,音乐将尽时才慌忙把速率调过来。唯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升旗手,能全程保持着同一速度升旗,音乐落下,国旗随之停在最高点。今天负责升旗的便是这样一位老练的升旗手。

开学典礼可以认为是加长版的升旗仪式,前者对比后者在流程上的最大区别在于多了一个校长讲话环节。校长一学期只讲一次话,一次讲足一学期的量,因此特地允许学生带上凳子大饱耳福。讲话的文案写得很长,文笔也不可谓不好,然而以上优点都难以掩盖内容空洞的事实;再经校长去华存朴式的照本宣料,余下给听众唯一的感受便是煎熬。

不过,学生们自然不会乐意被炖煮在口水锅中,他们或窃窃私语,或垂头拨指,哪怕呆滞无神,也不肯买校长的帐。我同样不赏这个脸,时常与旁边的方谦才谈天说地,只当瞅见林得胜过来巡视才打住话头。

若用校长的讲话来度量这一个小时,那它可能比一个世纪还长;但换之以与方谦才的闲话,却仿佛还不及一分钟。——无论如何,升旗仪式总算是结束了,可返回教室又是一段漫漫长路。偌大一栋教学楼竟只有区区两处楼梯,其拥堵程度丝毫不亚于上下班高峰期的市区干道。又因大家都抱着椅子,各种擦碰追尾事故更是层出不穷。

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自己座位,我如释重负地放下自己的座椅,方谦才紧跟在我后面。此时距离下一节课仅剩不足十分钟,我赶忙起身奔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无疑,此刻厕所里也是人满为患,但男厕比女厕的情况要好很多,女厕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入口处。

女生们在开始上课两三分钟后才陆陆续续到齐。毕竟是人之常情,授本节数学课的老师陈帅便一一肯首放行。然而,课上一半时,教室前门又回来一个学生,俨然是新来的吴楚。对此,陈帅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也一挥手让他进来了。

直到下课我才知道吴楚出事了,事情很简单也很具份量:玩手机被抓了。

准确地说,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被抓的。这是吴楚的原话,他特意强调了事发的时间和地点。据知情同学透露,吴楚是被级长郭远标亲手逮住,并且拉到了办公室进行了半节课的“交流”。之所以能持续那么久,与吴楚奇特的言行离不开关系。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

郭远标:“……在升旗仪式上玩手机,你胆子还挺大的。”

吴楚:“抱歉,我想我必须指出您话语中的错误。我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使用了手机,而非在‘升旗仪式’上。”

郭远标:“你是说你在升旗仪式的一个多小时里都没玩手机,却在回教室途中掏出来玩?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吴楚:“奇怪,难道您不懂得尊重的道理吗?当国旗冉冉升起时,我们不该行注目礼,唱国歌么?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郭远标:“这么说你肯定是认真听完了校长的讲话,那你说说校长讲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吴楚当真复述了一遍校长的讲话,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语言。郭远标一时哑口无言,估计他本人也不知道校长具体讲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郭远标才重新开口:“管你在升旗仪式上玩也好,在回教室的路上玩也好,总之你是违反了规定携带手机进入校园,对吧?”

“我是用了手机。”吴楚坦率承认。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就按规则办事。私自带手机进校,初犯处以警告处分,并没收手机至期末归还,你没意见吧?”或许是被吴楚的言语所震慑,郭远标说话客气了许多。

“我没意见。”

再一次使郭远标意想不到的是,吴楚紧接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申请退宿,成为走读生。

郭远标皱起了眉头:“带个手机而已,还不至于这样。”

吴楚:“不关带手机的事,我本来就打算申请走读。”

郭远标:“这不是你想申请就能申请的。你家长知情吗?同意吗?”

吴楚:“我向家长提过这件事了,他们让我自己决定。”

郭远标:“虽然如此,申请走读还是有一套流程要走。这样吧,你看你家长什么时候有空让他们来一趟,我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办手续。”

吴楚:“好,那先谢谢级长了。”

知情同学的讲述告一段落,与听者无不啧啧称奇。大家都觉得这个吴楚固然是个怪人,可也不失为一个奇人。

回到座位后,有着对班上大小绯闻八卦传闻流言的灵敏嗅觉的前桌马上转过来问我:“那个新来的吴楚怎么了?”

我把方谦才摆上台:“他故事讲得好,让他讲。”

方谦才显然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可惜他尚未起头,上课铃就响起了。

“欲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有模有样地卖个关子。

下回指的定然不是本节课结束,因为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吃午饭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即便晚一分钟动身,届时排队可能就要多花十分钟。值得庆幸的是,第一饭堂就在宿舍区旁边——事实上,它在别的任何地方也不能让往返线路变得更糟了。

似乎学校饭堂的餐品在学生心中的印象总是难以下咽,但我着实觉得还好。之所以会落得如此风评,想必是由于永无止境的重复。重复能使世间最动听的音乐变成最难以入耳的音乐,饭菜同样如此。如果采取轮流品尝不同菜式的策略,倒不失为一种好的缓解方法,尽管时间一长仍然难免生厌。

问题出在排队上。毕竟乌有中学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大排长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对于诸如扒饭和烧腊等广受欢迎却又限量供应的品类,情况则要严峻得多。此二窗口,几乎完全是低楼层文科班的专利;高楼层的学生若想分上一杯羹,除非在文科班中有熟人可以插队,否则唯有祈求老师大发善心提前下课。

粉面窗口的竞争虽然不及上述两者激烈,但毕竟是单线工作,因此考虑时间成本,学生们最多的选择只剩下了一种——菜式千篇一律的自选窗口。

打到饭还不算完,直到寻得位置坐定,午餐才算正式开始。学生用餐多三五成群,这样一来可以提高饭堂的座位利用率,二来可以借此时间谈天论地。方谦才曾经统计过一名乌有中学学生一天享有的“合法”聊天时间,结果是少得可怜的六小时,其中不乏碎片化的路途与课间。午餐是为数不多能让大批人聚在一起长谈的黄金时段。

“那不是太子爷吗?他怎么也来一饭吃了。”洪龙飞指向某处。

我们闻言,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宋世千一人坐在一张长桌一侧,与四周座无虚席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可能他想来品尝一下人间烟火吧。”李夏华说。

“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吃个饭都这么有排面。”戴钊行大口嚼着菜心。

高二(17)班有一个其余班级都没有的特殊之处:子虚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里。这位宋少爷长得高却不壮,俊而不威,给人的外在印象似乎是谦谦君子,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又隐隐散发出纨绔子弟的气息。像其它关系户学生一样,宋世千拥有肆无忌惮违反校规的特权,知晓其身份的领导老师绝不敢轻易管束的;不过他也不滥用,只是凭兴致而为。一言以蔽之,宋世千是唯一能够在乌有中学里随心所欲的学生。

另一方面,宋世千对他的太子爷身份守口如瓶,从来不以其为炫耀的资本。可毕竟这层关系太过显赫,终究有藏不住的一天。分科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得知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宋世千似乎不屑于提起这点,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称呼他为太子爷。

不用说,宋世千的成绩定于末流徘徊,由是董事长也不好意思强行把他塞进尖子班;可董事长同样没有为高二十七班编排精英教学班子,所以我们也没法吃到与太子爷同班的红利。按照传统的看法,不被太子爷霸凌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可我要还宋世千一个公道,他从不欺负其它学生。事实上,宋世千待人还算客气,尽管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近。

“有个不懂行的坐太子爷那桌了。”洪龙飞仍旧密切关注着宋世千。

确实有名男生端着盘子在宋世千的隔位落座。宋世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回去自吃自饭了。

“这人大概是高一学生吧,老生很少有不认识太子爷的。”

戴钊行说:“无论如何,他都要倒霉了。”

每天的午休结束都如同消防演练,整栋宿舍楼的学生在起床的哨声中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涌向最近的楼梯口。不到五分钟,绝大部分的寝室便已空无一人。

南国的冬春不见霜雪,幸亏有料峭凛风携来清寒。开学时候,已是残冬春茂,学校道路两旁的绿植既没有在上个季节凋叶,也没有在这个季节开花;倒是道路上的学生衣着五彩斑斓,如是校园里的春天方才显得有些生机。

穿三件也好,披两层也罢,到了教室总要脱剩打底的衬衫的。有趣的是,许多人尽管上身的衣物一直在增减,下身却始终坚持穿着短裤,方谦才称此类穿搭为“冬暖夏凉”。

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仿佛就是为了让学生补足午睡而设置的。英语老师,who calls herself Sally,讲课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加之教室里温暖舒适,鲜有人能在这双重诱惑下保持清醒。我们小组四人无一例外,由任敏贝牵头,相继趴倒在课桌上。这本该是一场美梦,直到朦胧中我猛然听到Sally点了我的名字。

垂死病中惊站起,我一脸茫然地望着Sally:“哈?”

“Please answer this question.”Sally的英语中,我大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这句了。

“What question?”

Sally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又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词句。

我四下张望,首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方谦才。方谦才马上摇头,表明他爱莫能助;接着是王芳婷,但见她正襟危坐,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课本,根本没有把头向我这边偏过哪怕一度;最后是任敏贝,贝姐不愧是贝姐,任他骤雨疾风,我自不动如山,当下还在安稳地睡着呢。别无选择,我只好说:“Sor…Sorry, I don’t know.”

往常答不出来Sally的问题是要罚抄课文的,可能念及这节课是开学第一课,Sally大发慈悲赦免了我的惩罚,直接让我坐下了。我如释重负地贴到椅背上,被周身的冷汗惊得一哆嗦。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后半节的英语课便是再也睡不着了。我百无聊赖间忽发奇想,想看看教室里有多少人在听课。扫视一圈下来,大多是人不是趴着就是形听实睡,真正在认真上课的人,除去出名勤奋的薛进,还有一个俨然就是新来的吴楚——或许这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吴楚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不自觉给予了他额外的关注。恰在此时,我的脑畔突然浮现出他对郭远标说过的话:“……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下课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立刻醒了一大半人,欢声笑语逐渐在温暖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方谦才酝酿了一个中午,要给王芳婷绘声绘色地讲解一回“吴楚舌战郭远标”,岂料王芳婷已经从舍友处得知了详细经过,白白枉费心机,不禁怅然若失。

又熬过一节化学课,今天的课程表便只剩下了一节班会课。按照惯例,这节班会课将进行班干部的换届选举。班委名目众多,有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宣传委员等,按照民主投票原则,先由竞选人报名,再由全班投票选出。倘若某一职位空缺,则由班主任林得胜直接任命,或让某位班委身兼二职。

话虽如此,但上述这些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绝大多数情况下,班委班子都会与上学期保持一致。

竞选很快开始。第一个环节是竞选人发表演说,高二(17)班的原八位班干或主动谋求连任,或迟迟不见人参选后在全班同学的呼声中被迫连任,总之是都参选了。各人都作了一段讲话,话有雅俗长短之分,但讲话的内容无非都是自我介绍加上竞选目的,不大有新意。

待到最后一位竞选者,前生活委员刘芷雪的演说结束,按道理应该是来到了投票环节。林得胜正要宣布开始投票,却被一阵急促的椅子挪动声打断了。

是吴楚,他站了起来。“我要竞选班长。”他说。

自由与责任

一份离市审批,在许多学校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放到现在鱼龙混杂的互联网上,更是翻起惊涛骇浪。我本已感慨于当下舆论环境的一塌糊涂,决心“二十年不写议论文”,可而今事既关己,又与学校相干,终究按捺不住一颗欲诉无话的心,让它操起笔来了。这件事,在我看来,是非常典型的自由与责任的抉择。

似乎在很久以前,在国内谈及自由便几乎同过街老鼠般不受待见,放到今日想来只有更甚。可是,如果我们一直回避这个话题,那问题就永远不会解决。假若放在平日,我们可以毋庸置疑地说,学生有请假离市的自由,那在实施疫情防控的当下呢?

也是有的,至少在我眼里,这种程度的自由还远没有超出限度。——或许我应该先解释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长假期间,部分学校实行离市申请制度,即学生离开本市需要向校方申请,得到批准后方可出行。然而,只有少部分就医或奔丧的申请获得了同意,其余哪怕是单纯回家的请求无一例外遭拒。

学生当然很生气,为了这个申请又是填表又是开证明还得来回奔波,结果你告诉我不通过?气上来了当然得找地方撒,于是便起了大风大浪。不过,一味指责学校是不对的,因为学校的防疫工作也会受到本市政策的影响。

——假如有人要出来反对我的观点,那么他最可能用的理由就是:“万一某个学生变‘毒王’了怎么办?全校师生的生命安全谁来负责?”隐患总是存在的,抛开概率谈风险,就好像抛开剂量谈毒性一样流氓。私以为,大部分前往低风险地区的请求,其安全性还是相当高的,倘若一定要抓着那点出事的可能性不放,那么所有请求都不该放行,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这些申请之所以不通过,仅仅是因为它们是非必要的。

严格审批的背后是责任的归属。按照“谁审批,谁负责”的原则,校方的责任变到了具体个人的身上,而两者能承担的责任量明显是不一样的,故而审批量也大幅缩减。说到底,是现行责任体系的问题。个人无法为自己造成的严重后果负全责,这溢出的责任便由上级承担;对既有结果的补救往往很难做到,承担责任的方式更多为惩罚性质的处分或撤职,后果有多严重,惩处就得达到相应的份量。通俗地讲,就是“出了那么大件事,总得有人为它负责。”如果确实是上级失职,那倒也无话可说,可如果纯粹是当事人个人的原因呢?又甚至并非任何人的过失,纯粹只是运气不好呢?很遗憾,追责还是要落实,且基本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因此,我实着也为学校打抱不平。

没有人会愿意承受这无妄之灾,所以,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彻底消灭风险——只要事情不发生,隐患就不会成真。说是懒政一刀切也好,说是防患于未然也罢,总之这便是现状。再说,学校也非一竿子全打死,对于确有需要且手续齐全的申请还是开了绿灯的。

应当指出的是,自由与责任通常相伴相随,因此本文开头的表述稍微有点不准确——应该是“自由多一点,还是责任少一点”的抉择。然而,该选择权并不在我们手中,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大的责任负担能力!真正有选择权的是我们的上级负责人,由他们来选择是给予我们的自由多一点,还是他们承担的责任少一点,其决定显而易见。

中国人天性里的居安思危很大程度上造就了现行的责任体系,这不能说不是件好事,可也不代表没有改进空间。许多对更大自由的追求,实际上是对更大自主承担责任能力的追求。只有处理好责任分担的天平,使“求自由者能担其责”,我们才能充分支配和享受自己的自由。

第一章

在这个名为吴楚的人来到我们班上之前,我只是乌有中学里的一名普通学生。

我叫陈平,今年高二,班别十七。乌有中学是G市子虚集团旗下的一所全日制寄宿式民办高中,并且是一所名牌高中,各项升学指标都能与G市的公办“五大校”G市实验中学、G市育才中学、G市一中、G市三中以及G市六中相媲美。对家长而言,除了学费贵点之外,乌有中学几乎找不出别的缺点。

对学生而言,情况自然要复杂得多。我姑且从三个方面着手评判:物质方面,作为G市赫赫有名的大集团旗下的学校,乌有中学的条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乌有中学单是高中部的占地面积就已经超过了五大校中的任何一间。至于设施,教室宿舍虽然略显陈旧,但毕竟是红砖外墙陶瓷内壁的底子,像我这种要求不高的人还是很容易满足的;管理方面,乌有中学称不上严,亦不可谓松,具体我会在后文中展开论述;风气方面,能进乌有中学的学生,大抵是这两种人:一种是与公办重点中学失之交臂的学业菁英,另一种是成绩不达标,但父母望子成龙且有望子成龙的资本的纨绔子弟。前者的数量通常要多于后者,即便是后一类学生,真正无心向学而无所事事乃至无事生非者也只是凤毛麟角。因此,尽管存在许少阴暗的角落,乌有中学整体的学风还是积极向上的。

但是校园足够广阔足够宽敞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撞上了糟糕的建筑规划,那便是一场噩梦了。乌有中学的教学区邻近东门,宿舍区却在最西边,返往两地,每天竟然要在路上花费将近一个半小时。午休结束时间与下午首堂课开始的时间相距不过半小时,只要起床稍微晚点,便免不了跑着赶去课室。若是在途中发现忘了带了物件,那更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必须在放弃与迟到之间做出选择。是以乌有中学的学生出门前必反复仔细检查背包,确保万无一失。

很不幸,新学期的第零天(第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前往教学区的路上惊觉遗漏了东西。不幸中的万幸是,其时我才出发不久,距离晚修开始尚有充裕的时间,故除去少了十几分钟的补作业时间外,我并没有更多的损失。

横跨了整个校园,又爬了三层楼,我总算来到了自己班的教室。同桌方谦才已经到了,且在奋笔疾书着,写的当然不是他的小说,而是暑假作业——更准确地说,是抄写着另一份作业。

“大作,语文抄完给我。”我说着,左手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右手已经摸出了厚厚一沓试卷。这堆作业只完成了六成不到,但我有把握能用一个晚上创造一个奇迹。

“这你得去找贝姐,”方谦才稍微侧首,笔势却丝毫不见收缓,“我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方谦才是这理科班上唯一的文科生——这描述当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套在方谦才身上倒也不失为准确。方谦才的文学积累确乎是胜过同班的绝大多数人的,这点从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就能略窥一二。他的语文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也与之相去不远。不止有一个人问他,你语文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做文科生?方谦才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自己高瞻远瞩,真知灼见,详细分析了对口专业以及就业前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权衡之后才艰难地选择了理科。后来我们从他以前班的同学得知,方谦才的文科成绩其实与理科不相上下,之所以选择理科,乃是因为他讨厌政治的长篇大论与死记硬背。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半肚墨汁气自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还是个小说家——不单是他自封的,至少是全班公认的。有句话说这年头写书的比读书的还多,一个班有好几个写小说的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位方大文豪至今似乎仍没有一部完成的作品。我拜读过他的几部襁褓中的大作,无一不是刚读到兴起处便戛然而止。顺便一提,他的笔名就是他的名字去掉个“谦”字。

我便向右前桌看去,却见任敏贝也在如火如荼地补着作业。不过,同样是补作业,她与方谦才却有本质的区别,大约就像水源与瓶装水生产商的区别那样。

有任敏贝在邻近座位无疑是我莫大的荣幸,因为她是稳定可靠且无比迅捷的作业来源。任敏贝之所以被我们尊称为“贝姐”,除了作为高二(17)班的成绩担当外,还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她借出作业时毫不吝啬,以及,她上课睡觉。

一代人不同一代人。不知何时起,成绩好不再必然与勤奋挂钩,优等生也非一定是好学生——此处的好学生是严格定义的好学生,有着品学兼优、遵纪守法、文明有礼等一系列优良品质,最重要的是,对家长老师的话言听计从。显然,光凭上课睡觉和借作业给同学此两点就足以证明任敏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那种乖学生。

任敏贝缘何上课睡觉,班里众说纷纭。一种主流观点是,贝姐每晚都在宿舍里偷偷自习到深夜乃至通宵达旦,导致睡眠不足;另一派人则认为,贝姐神通广大,已经无师自通了课本上的内容,因此上课无所事事,索性呼呼大睡。我偏向于后者,以我对任敏贝的了解,她不像是那种虚伪的人。再说,除去上述两条,任敏贝仍然不失为品行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我卷起一摞试卷轻轻拍了拍任敏贝:“贝姐,语文待会借我下。”

“嗯,待会你mp3借我。”贝姐答应得十分爽快,不过,是有附加条件的。

“没问题。”类似的交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并不是说贝姐一定要开出交换条件才肯借作业给我,但她若有需求,我岂有不从之理?

东讨来数学,西借来英语,我也开始了奋笔疾书。视觉以外的感观随之模糊,时间从此加速流动。仅当前桌王芳婷到座时,我,以及一同沉浸在作业海洋里的方谦才和任敏贝,方才短暂地浮上海面透气。

“贝贝,这是给你的!”王芳婷从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抓出一盒估计是饼干的东西放到任敏贝桌角上。

王芳婷在前桌同样是一件好事——应该说,组内有这两个女生是我和方谦才前世修来的福分。众所周知,女生普遍爱吃零食,王芳婷更是其中甚者,常备有一柜筒加半书箱的干货。储量的富裕催生出手的大方,受益最多者除去任敏贝,就数我和方谦才了。

“谢谢!”尽管早已与同桌熟络无间,任敏贝在接受赠礼时仍然认认真真地道谢。

“那我的呢?”方谦才适时地甩开脸皮插上一句。

“今天老娘心情好,这是赏给你的!”王芳婷丢给他一条软糖,然后意料之中的,我也得到了一条。

我俩道完谢,很快又投入回紧张刺激的补作业之中。在这个四人小组里,贝姐提供作业,王芳婷补给零食,我分享mp3,方谦才负责搞笑;每个人各司其职,共同建设着校园里的一方小小乐土。


“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请他上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大家掌声欢迎!”班主任林得胜话音落下,我猛然抬头,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钟,才意识到高二十七班在不觉间便添了一名新成员。

掌声稀稀拉拉,一来是大家普遍都不乐意鼓掌,二来是大部分人此刻都还忙着补作业。一个高瘦的男生自后排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全班。我的位置比较靠前,因此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的脸:剑眉,薄唇,高鼻梁,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并没有给人很英气的感觉,可是镜片后那双分明透着沧桑,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的眼睛,却一下子烙在我心上了。

“这个人有故事。”任敏贝忽然偏头说了一句。显然,她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了,以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我叫吴楚,”接着戛然而止。他绝不是忘了词,卡在喉咙里的半个字音尚能清楚地听到,更像是硬生生掐断了打好的腹稿。他上台时带着的微笑也隐匿了,余下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教室里保持了几秒平日求之不得的宁静。“很高兴能与大家做同学,往后请多多关照。”吴楚干脆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

吴楚走回座位时,方谦才吟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返校的第一个晚上作补作业之用,几乎是学生、老师和校方的共识。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能用一个晚上创造奇迹,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他们还有一个早上可以继续。

学校在编排班级与宿舍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公平的问题,楼层高的班级宿舍所在楼层也高,就以我自己为例,倘若不计忘带东西导致的折返,一天总计要上下四十二层楼;对于班别最高的二十五班,这个数字更是高达六十层;而换作理科尖子班的十一班,却仅仅需要二十四层而已。有人调侃说是学校用心良苦,欲图通过爬楼梯的方式强健高班别学生的体魄。而事实是,二十五班确实是篮球打得最好的班级,校运会的奖牌榜也常常由他们占据榜首。

推开523的房门,宿舍内通常已经有了两人:舍长顾万宁和老三李夏华。除了舍长以外,我们宿舍成员彼此之间都以老几相称,次序取决于床位号而非年纪。这种称呼方法起源于高一下学期分科之初,班级宿舍洗牌重组后的第一个晚上,老六戴钊行有事要招呼四床的曾全艺,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情急之下,一声“老四”便脱口而出,后遂为全舍所用。

每个宿舍里,各舍员起床、归舍的顺序和时间间隔总是相对固定的。倘若这种顺序和间隔均匀分布,便能有效利用浴室和洗手池空位而不至于发生拥堵,无疑是最好不过的;反之,若是舍员喜欢扎堆回来,宿舍有限的公共资源便不免一时负荷过载,一时又无人问津了。523的八个人之所以能够团结友爱,和谐共处,原因之一就是拥有相对合理的出入次序。

去阳台刷完牙洗完脸回来,整个宿舍近乎都到齐了。直到熄灯的哨声四起,老八孙皓才拎着宵夜推门而入。再等剩下的舍友完成洗漱,已经距吹哨的时刻过去了十多分钟,而此时今夜的卧谈会方正式宣告开始。

就像鸟儿不能没有啼声一样,中学生活不能缺少卧谈会。阔别一个暑假,大家的话更是如长江流水绵延不绝。舍长顾万宁既与民同乐又顾全大局,一旦捕捉到宿管靠近的迹象,当即噤声警示一众舍员。

我们便暂时打住话头,数息之后,果然看见宿管的身形从窗外悠悠地晃了过去,期间还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扫一扫宿舍内部,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光束的刺眼。

警情解除。与会各人正要继续讨论之前的内容,上床老六又带出来一个新的话题:“话说,咋班那个新来的你们怎么看?”

“吴楚吗,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我除了知道他叫吴楚外就没有别的了。”李夏华说。

曾全艺揣测:“他八成是自我介绍时忘词了,所以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倒觉得他不是忘词,”我说,“像是临阵改变了主意。他原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

“或者他不善言辞。”老二洪龙飞提出新的假设。

“可不,我刚才从525回来,”长期造访其它宿舍的孙皓有话要说,“那个吴楚几乎不说话的。别人跟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一两句。”

“新来的这样不很正常。”顾万宁评论道。

对吴楚的讨论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可谈的。话头很快转移到各人的假期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舍长、老三、老七、我还有老二相继退出卧谈会,只剩曾全艺、戴钊行和孙皓依旧聊地火热朝天。耳机往两耳一塞,眼皮一合,我便与外界隔绝,哪怕他们聊到天亮都影响不了我。

夜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格外温柔——必须是在一辆发动着的轿车内,车窗玻璃全部闭上,车载音响鸣奏着乐曲——那乐曲是纯音乐或一首歌,是摇滚乐或布鲁斯,是轻快的或沉重的,都不重要,只需音量够大,足以让车厢变成包厢就行;但是也不能太大,否则就会扰碎车外夜的静谧。

往城市中心开。城市把至喧闹与至清冷的时刻都献给了夜晚。当日光开始消退,灯火即大放异彩。区别于阳光对大地的碾压之势,单个灯火是微不足道的,它们必须联合起来对抗黑暗,却也正因如此得到了排列组合的无限潜力;倘若将城市比作一匹白练,日晒便胜似无差别地泼上一层浓漆,灯照则是精心搭配各色颜料,间以纯黑的留白作画一幅。

夜的王朝本就是寂寥的。它曾经盛极一时,依靠人潮和音乐营造喧闹的假象,然而终有曲终人散的一刻。大部分炫彩夺目的霓虹灯皆已隐去,只余下朴实无华的路灯还在坚守——不该忽略轮转不歇的交通信号灯,它们正是在夜间道路上纵情奔驰的最后阻碍。

像旋律,两侧建筑的残灯在车窗外飞掠成一条条流动的线;像脉搏,路灯的光辉在车道上周期地亮起又淡去。夜色宛如一个巨大的舞台,给予了各色光芒表演的机会;动是一场戏,静是一幅画。疲倦了,将车停在路旁,摁起示廓灯与警报灯后,他便也从一名观察者转变为一员表演者了。

往城市边缘开。转向驶上高速公路,横跨繁华与荒凉。仿佛缓缓降下帷幕,周遭的灯火黯然了,稀疏了,直至完全销匿了。车头长明的近光灯成为了唯一的光源。等到城市的画卷完全收起,他便从最近的出口离了高速公路,展开了郊外的画幅。

他感觉自己在驾驶一座坚固的移动堡垒。未知与恐惧都被车身和音乐阻隔在外,唯有深邃能够渗入车中,与安宁融为和谐的一体。失却了灯光的缤纷,郊野是古朴的水墨画,不再有乱人双目的炫彩变幻,只余费心体会的层次深浅。

便将车也停下,灯也熄灭。疲惫跟随黑暗的脚步到来,是人类古有的生理现象;他决意同此种天性抗衡,只为亲手揭去夜的面纱。现在他与夜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他敢去除这最后的阻碍,纵身投入夜的怀抱吗?不,他不敢。他其实从一开始便清楚得很,否则也不会让乐声始终伴随在自己左右了。

夜这首深沉的诗,仅在末尾处稍显昂扬的曙光。回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乍看像追逐东升的太阳,实则是临阵退缩后的无地自容。街道上出现零星的人影,勤劳的商贩早已支起了摊档。城市在从一场似曾相识的梦中苏醒过来,他则准备回家呼呼大睡了。

时空保管员

2009年6月28日,剑桥大学冈维尔与凯斯学院。

琳琅的美食摆满了圆形餐台,缤纷的气球装饰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更为诱人的,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葡萄酒香气——而桌上的香槟甚至还没有起瓶,由此可见这必定是一瓶陈年良酒。显然,这个房间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但是客人却迟迟没有赴宴。这或许并不足奇,因为主人的邀请函还没有发出去。可是另一方面,倘若他的猜想正确,那么客人应该是会来参加他的宴会的。

眼看宴会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小时,房间里却始终冷冷清清,坐在轮椅上的主人心中默语:“看来实验还是失败了。”他的上方悬挂着写有“欢迎时间旅行者”字样的横幅。

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轮椅上的语音合成器立刻发出声音:“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既没有穿着奇装异服,亦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的设备,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当代人;甚至,这个人也不是陌生人——来者是他的助理,他的大学同学兼同事鲍威尔,宴会的场地正是由他所布置。

“鲍威尔,我没想到你是来自于未来的人。”霍金花了数分钟才发出这句话,语音合成器机械僵硬的声音完全抹去了话语中的苦笑之意。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教授,我是如假包换的生于20世纪且活在21世纪的英格兰人。”鲍威尔走到圆形餐桌旁,“既然你的客人不会来了,那不如让我把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吃掉吧,省得浪费。噢!还有香槟!它光闻味道就棒极了!”

“你吃吧。”霍金说。

鲍威尔果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大快朵颐。“教授,这么说,你的实验失败了?”

“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想通过这个实验向全人类证明,即便是在未来,人类也没有掌握时间旅行的能力。因此,人类不必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尝试上。”

“教授,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正是你的这场实验,扼杀了未来人类研究时间旅行技术的热情呢?”

“我情愿是。鲍威尔,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时间旅行不可能存在,因为它违反因果律。比如说,假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父亲,你又怎么能出生呢?这会产生逻辑上的混乱。”

鲍威尔打开了桌上的香槟,尘封的香气喷涌而出,贪婪地占据这宽敞的空间。接着,鲍威尔为自己满斟上,淡黄色的液体在酒杯中升腾起细腻的气泡。“可是教授,你错了,你的实验并没有失败。”

“难道说,等会儿将有客人来赴宴?”

“这不是已经来了一个了嘛。”鲍威尔笑道,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陈研几乎是愤怒地摘下意达,粗暴地往床上甩去。意达急速下坠,在快要触底时陡然停住落势,静止地悬浮在距离床板莫约一公分的位置。

陈研没有破口大骂,他也不需要这样做。愤怒催化下形成的污言秽语在刚才已经通过意达沿着网络精准地送达给了他上一局的每一位队友和对手,尽管他知道伴之而来的是长达半个月的封禁,可他自觉自己半年都不会再碰这游戏了。

作为独生子女,父亲又长期出差在外,陈研的暴躁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了填补缺失的父爱,他的母亲给予了他加倍的关爱与呵护,却忽略了威严与管束,长此以往,终究造就了陈研火爆的脾气与不羁的个性。

自陈研有记忆起,他一共亲眼见过父亲三次,其余都是通过超视看到的虚像。十四岁生日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本尊。当时父亲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可陈研没有接下,而是反手甩了父亲一耳光。自那以后,父亲连超视都见得少了。

孤僻的性格导致陈研在现实中交友甚少,于是他越加沉迷地游走在网络世界里。然而在线上空间中他也仍然不受待见,因此线下游戏同样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无论放假与否,陈研最常做的事情都是戴着意达对着全息屏翻天覆地,直至天翻地覆。

陈研弯腰捡起浮在床板上的意达,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尽管母亲叮嘱过他不要乱动父亲的东西,但陈研早已在心中把父亲开除出了这个家——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陈研轻车熟路地启动父亲房间的计算机,使之与自己的意达完成配对,再把意达戴到头上。父亲的计算机装有很多线下游戏——也只有在父亲的计算机上才能找到它们,而今流行与市面上的电子游戏早已觅不到能摆脱网络依赖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游戏陈研都闻所未闻,但凭着人类固有的探索与开拓天赋,陈研也不难上手。

变故出现在陈研决定尝试一款历史题材的策略游戏时。他还没想清楚自己下达了什么指令,他的大脑便开始剧烈疼痛;他的视觉迅速被黑暗侵蚀;他的耳畔激荡着电流的噪声。陈研只拼得一丝气力将意达从头上摘下来,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陈研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电子科技博物馆:历史书的插画中旧世代计算机成行成列地摆在这里。它们似乎可以使用,事实上,同在博物馆里的其他人也正在做这件事。灯光很昏暗,配合深色的装潢,在陈研心头形成一股压抑的感觉。

在陈研的时代,科幻小说界广为流传着一个定律: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过去,只需五分钟就能认清自己穿越的事实。这个定律套到陈研身上,时间还要减少一半不止。陈研环顾四周,瞧见隔壁桌的小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便凑过去问道:“喂,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伙被他吓了一跳:“我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又把光标移向荧幕右下角:“呐,自己看。”显然,这是一位热心且颇有修养的年轻人,不仅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同时还回答了他的疑问。

荧幕右下角是包含了日期的系统时间,陈研只消瞟上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七八成。“谢谢。”陈研生硬地道谢。他可以起誓,这句话他为人至今统共说了十次不到。

假如自己确实在无意间回到了过去,那他该怎么办呢?谋求穿越回去的方法固然是上上之策,但即便是在他的时代,时间旅行技术也没有被发明,更何况乎现在?比起这个,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显然是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陈研苦苦思索,幸亏他也读过几本科幻小说,知道穿越回过去的人,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信息差。后世的科学发现,艺学成就,哲学精华,被他截胡提前发表,他陈研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大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

想着,陈研察觉“博物馆”里的一个管理员穿着的人正在注视他,顿时醒悟自己不该长久待在这里。他装作找人的样子,一边转悠一边摸索出口,终于离开了这个昏暗又压抑的处所。出门后他特意回头瞅了一眼招牌,才知晓“博物馆”的真名是“新新网吧”。

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那就是该截胡什么。又或许该换个问法,是他保有什么信息可供截胡。陈研在一百多年前的街道上游走着,忽然埋怨起一百多年后的自己学习不用功来。旧世代的街道人来人往,行人过路的速度缓慢无比,陈研猜想是他们的鞋没有安装助动器的缘故。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刻意采用了与路人相仿的行走速度。街道旁是宽敞得多的马路,陈研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而在马路上飞驰的想必就是存在巨大安全隐患的旧世代载具了。

来到一处广场,陈研随便找了个长凳坐下,继续思考截胡的问题。他的思考脱离了当下的实际,因而注定是无果的。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周遭的环境吸引,他开始打量行人的衣着,草木的形状,广场的布景——是那种视觉信息得不到任何加工处理的最浅层的打量。所以当两个民警接近他时,他竟毫无察觉。

“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为首的民警用证件挡住了陈研的视线。

“我没带。”陈研没好气地说。

“那劳烦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吧。”

陈研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张满了嘴,舌头扣着两句粗鄙之语蓄势待发,下一刻却缴械了。那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何尝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呢?

“我叫杨普杰,你不见外的话,叫我杰哥就行了。”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实在不行的话,就到我家里待几天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新新网吧的老板见陈研形迹可疑,以为陈研是小偷,于是向派出所报警;一心只想截胡的陈研与派出所的民警鸡同鸭讲,所幸这位中年男人及时出现,遏制了事态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对民警自称是陈研的家人,对陈研自称是一名记者,经常帮助一些翘家青年,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暂住。陈研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眼下派出所也不能待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脱身再说。

陈研心里清楚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但转念一想,自己身穿纳米钢纤服刀枪不入,脚踏动力增幅鞋步履如飞,只要他见机行事,似乎没什么好担扰的。再说,自己身无分文来到这时代,寻个落脚处也不容易。遂道:“那杰哥,我去你家住吧。”

陈研坐上了他之前看到的不安全的载具,他从杨普杰口中得知这种载具的名称叫汽车。车内的空间十分狭小,甚至连保持站立都做不到,只能将身体蜷缩在有限的座位上,还必须系上又勒又紧的安全带……总之,一切的设计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感觉不舒服。此时陈研不由得对杨普杰肃然起敬,因为后者在遭受同等不适的情况下还要操纵这辆载具。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杨普杰一边开车一边跟陈研搭话。

“我叫陈研,”陈研决定按着他的剧本来,“你怎么知道我离家出走?”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见得多了。”杨普杰的笑容出现在后视镜上,“爱穿与众不同的服装(陈研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款式确实与旁人不太一样),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没钱了就在街头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几乎每个都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陈研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默然无语。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回应。

“不愿意说就算了,家事嘛,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虽然说我猜大致也能猜到。”

随后杨普杰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陈研扯了些家常,陈研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他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很怕杰哥“嘭”一声跟前面的车撞上了,或者“噗”一声被后方的车碰着了;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坐车带来的不适都被掩盖了去。

事实证明陈研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平安地抵达了杨普杰家。

这一夜于陈研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一是出于对杨普杰的不放心,二是环境条件变化实在太大。不说别的,光是这不能产生零重力的床就让陈研辗转难眠——他从来没有试过身体下部垫着东西睡觉。时至半夜,陈研索性放弃入睡,爬了起身,呆坐直到天亮。

杨普杰伏案到很晚才睡,不过他很快就睡着了。陈研目睹了他挑选照片,在旧世代的计算机上撰稿,审稿,反复修改的过程,始有点相信杨普杰是一名记者。在他的时代,从事媒体行业的人也叫记者,工作形式和载体或有不同,但工作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方面,陈研花了不少功夫。衣食住行中,食或许是问题最小的,因为一百多年后筷子仍然在被作为餐具使用;衣着的话,他的纳米钢纤服几天不换都行;至于出行,他自己走路就成;只是住这一块确实让他伤脑筋不少。杨普杰让他去洗澡,他只是推辞不就;陈研上完厕所没有冲水,经杨普杰提醒后他才知道要这么做。

“早啊,小伙子,”杨普杰从房间里出来,“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陈研没说真话。

“睡得好就好。”杨普杰拉开了客厅的窗帘,“考虑清楚了吗?要不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你想继续在外面待多几天?先声明,你要是再去网吧,我可不会给你出钱。”

你要是真能送我回家就好了。陈研心中嘀咕道。

“我想去图书馆,杰哥你能送我去吗?”陈研问道。

杨普杰显然有些惊讶。“图书馆?这转变有点快啊。行,杰哥带你去。”

前往图书馆是陈研深思熟虑一晚上的决定。原因很简单,要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科技、政治、文化状况,去图书馆正是不二之选。

“杰哥,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们离家出走的人呢?”路上,陈研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怕坐车了。

“这个嘛,”杨普杰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因为我曾经也是一名翘家青年。

“不过我可没你们这么好运。那时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没法填报肚子,只好在街头乞讨;晚上没地方住,就睡在天桥底下。”

陈研说:“那想必很不好受。”

“这些不算什么,人心才是最难防范的。那几天里,我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杨普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当然总归是有好人的,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前面就是图书馆,准备下车吧。我上班去,有需要随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

下班后,杨普杰接到了陈研的电话。

“杰哥吗,麻烦再来接我一趟吧。”几天来不断的现实社交使陈研注重礼貌了许多,“同时我有一件大事要向你宣布。”

陈研一上车,杨普杰便感觉到车厢里瞬间充满了快活和愉悦。“杰哥,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用再干这份工作,不用再每天都四处奔波了。”陈研的兴奋溢于言表,与早上时判若两人,“等回到你家我再细说。”

“哦?真的有那么神奇吗?”杨普杰闻言只是微笑。

原来,陈研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畅游了一整天,终于给他摸清了这个时代的状况。陈研发现自己确实掌握着此时尚未出现的科学成果——这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基础教育制度,那么他的截胡计划便指日可待了。

“杰哥,刚好你是记者,你帮我把我的发现刊登在报纸上,它定能轰动世界,往后我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啦。”陈研介绍完他的“发现”后,急不可待地建议道。

杨普杰耐心地听完陈研的讲述,然后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先不论你的理论正确与否,这种没有实验依据、没有权威定论的科学发现,某些无良自媒体或许会发布,我们正规纸媒是绝对不敢刊登的。”

“但我可以保证它是百分之百正确……”

“那你应该把它写成论文,投稿到学术期刊上。真金不怕火炼,如果确实是正确的,学术大佬们就会向你伸出橄榄枝。”杨普杰换了个轻松的口气,“我见过这么多翘家青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翘家出来搞学术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陈研不置可否,他说:“给我纸和笔,我试试看。”

当晚,陈研挑灯夜战,试图将他的理论认知转化为规范的书面表达。陈研很少提笔,因而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他也考虑过用旧世代的计算机代笔,然而键盘乱七八糟的布局直接劝退了他;这儿可没有意达可用。

他并非不知道学术论文有多么难写,但此刻一股狂热的激情控制了他,使他即便是面对刀山火海也敢前去闯闯;而且他还确乎写出了点东西。时至半夜两三点,热情开始消退,两日来积压的疲惫如洪水般倾泻下来,陈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陈研发现自己幸苦撰写的论文不见了。桌上留了张纸条:“不要到处乱跑,等我回来送你回家。”落款是杰哥。

陈研翻遍了屋里,不仅自己的手稿不见踪影,甚至连一支可用的笔都找不到。杨普杰已经出去了,房门紧锁着,打电话也打不通。

看来杰哥果然不是好人,陈研轻叹一口气,想道。所幸,他还留有一条后路。

借助脚上的动力增幅鞋,陈研没费多大劲就踢开了房门,重获行动的自由。可是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去找杨普杰吗?陈研从心里认定杨普杰打算独吞自己的劳动成果,此刻肯定躲在他搜寻不到的地方,此举只能是徒劳。

可是自己的论文还没有写完,杨普杰拿着未完成的手稿,短时间内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想到这里,陈研随即下定决心,就去图书馆!大不了就重写一份论文,他陈研就是要跟你杨普杰比快!

以最快速度火赴至图书馆,陈研借来纸和笔,马上开始了疯狂的重写工作。虽然陈研从没完完全全读过几本书,此刻却下笔如有神助。他是如此投入,很快就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白纸;他是如此沉迷,日傍西山仍然毫无察觉饥饿与困顿;他是如此醉心,以至于一张手稿掉到了地上而浑然不知。

上天注定陈研的努力要得到回报。一只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稿纸,手的主人不经意地扫了几眼内容,下一刻视线就从纸上移不开了。这位戴着方框眼镜,头发略显稀疏但样貌却颇为年轻的男人认真仔细地把手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略显颤抖的声音问陈研道:“打扰一下……这是……你写的?”

“嗯。”陈研先应了一声,几秒以后才转过头来,接过了稿纸,“谢谢。”

“噢!这真是……我想和你谈谈……”

眼睛男自称叫柯学嘉,是一名学者。凭着敏锐的科学嗅觉,他嗅出了深藏在陈研字迹潦草、排版杂乱、行文无序的论文里的科学价值,同时也看出其作者虽然怀揣惊世发现,可对如何做学术却一无所知。因此,他提出要与陈研交流。

陈研起初对面前这人嗤之以鼻,毕竟他刚刚吃完一堑,料想柯学嘉就算不是想沽名钓誉,至少也是要分一杯羹。然而柯学嘉开口便指出陈研论文存在的问题,又一一给出对应的修改建议,如同医生开处方一般。陈研听着,渐渐也觉得单凭自己能力实是不足,非有一位懂行的人协助不可;最重要的是,在此期间,陈研看到了柯学嘉眼底的光,那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不经任何世俗的名利玷污,像是怒放于巍峨山巅的雪莲花。待柯学嘉讲完后,陈研动情地说:“不如我们合作吧。”

两人一拍即合。柯学嘉将陈研的手稿全部审阅一遍后,告诉他写论文除了须注意格式规范外,更关键的是要有实验数据的支撑。

陈研哪里会这些,当即虚心向他请教。

“这样吧,你先把手稿写完,我帮你修改规范。完成之后,我把初稿交给科学院院长看看,他如果觉得行,指不定会批给我们一个实验项目。”柯学嘉道。

“假如他觉得不行呢?”

“那我们就继续改稿。如此伟大的科学发现,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它的价值。”

他们的计划进行地非常顺利。第二天中午,陈研的论文已经写就并完成了修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两人驱车来到科学院,并将论文提交了院长。现在,陈研坐在科学院的会客室里,享受着舒适的空调和甘甜的茶水,只等院长上门找他谈实验的事情了。自来到这个时代起,陈研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快活与惬意。

一个人走进了会客室,是柯学嘉。“院长怎么说?”陈研迫不及待地问。

“院长说还没看。他暂时有点忙,让我们先等等。”柯学嘉说,“对了陈研,外面有个记者找你。”

记者想必就是杨普杰了。“让他滚。”陈研腹中窜起的脏话到嘴边却变洁净了。

柯学嘉对陈研的反应没有太大的讶异。他转身刚走了一步,又记起来什么,回首补了一句:“噢还有,他说是你的父亲陈国栋找你。”

“这里没别人,你讲吧。”陈研没好气地说。

“我说陈研,你就别闹腾了,赶紧跟我回家吧。”杨普杰显得很憔悴,像是接连奔波了好几番。

“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破时代吗?我要是能回家我早就回去了!”再一次听到“回家”时,陈研忽然莫名地光火,颇有要把几天来吞下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的架势,可是没一会儿就先泄了气:“唉,跟你讲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算了。”

“不,我信,我当然相信你。”杨普杰收起倦容,尽量摆出平静的表情,“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向你隐瞒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名穿越者。”

“什么?”

“作为一名时空保管员,我的职责就是尽快把你们这些时间旅行者送回原来的时空去。所以我在得知你穿越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就使你落入我的掌控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当时就送我回去?”

“这要从时间旅行的原理说起。你玩过单机游戏吗?”

“那是啥?”

“就是一个人,一台电脑就能玩的游戏。”

“玩过。”

“你玩过的单机游戏,是不是都有存读档的功能?就是说你玩到一半不想玩了,可以存个档离开,下次再读档继续。”

“对。”

“人类选择了基于时空锚点技术来实现时间旅行,这个决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出了。时空锚点类似于存档,而穿越时间就相当于读档。它的特点是,抛锚技术和时间旅行技术可以分开实现,且前者的实现更为简单。换句话说,人类先掌握了‘存档’的技术,直到遥远的未来才实现了‘读档’。

“这样决定最初的用意,是给人类文明保存‘存档’,即便未来遭遇不可预计的灾难,也能通过‘读档’再来一次。然而,事实证明若不是世事太平,就是人类的忧患意识远超自己的预期,时间旅行实现后,人类再没遇到过大灾难,反倒是技术本身带来了不少麻烦。

“基于时空锚点的时间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实现,换句话说,只能沿着锚点顺序或逆序旅行。可是时间旅行本身就是一种破坏时空连续性的行为,若不加干涉,那么它注定是一场单程旅途。更糟糕的是,这种破坏还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导致穿越前后的时空割裂开来,其结果,失去链接的时空也就是穿越之前的时空便被丢弃了,消失了,彻底不见了。

“几乎每个穿越到过去的人,无论有心或无意,都爱搞些大动作和大新闻,对时空连续性进行严重的破坏。一开始,人类派遣时间特工来处理他们。我们的特工专业能力非常强,几次任务都顺利地完成了,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假如时空连续已经被破坏到连锚点都无法链接的地步,即便我们有再多的特工都派不出去。

“于是,人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培训时空保管员。时空保管员的职责类似于时间特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而非来自未来。时间特工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回到第一个锚点的时空,物色合适的人选,授给他们知识与技术,使他们成为初代的时空保管员,往后再由他们培训下一代的时空保管员,如此代代相传。

“回到你的问题上。我说过,时空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进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先消除穿越者对这个时空造成的宏观影响,然后才能把穿越者送回原来的时空。第一天找到你时,你还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本来我处理完后,当天晚上就可以送你回去。可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我们时空保管员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职责相关的一切,所以我决定等第二天再说;第二天晚上你又要通宵写论文,我熬不过你先睡着了;第三天早上报社一个急电把我召过去了,我看你有点想搞大事的倾向,就拿走了你的手稿,把家门锁上,打算应付完报社那边再回来处理你。结果你却跑掉了。

“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后,发展的速度远远超乎我的意料。等我现在再找到你,情况已经来到了危险的边缘,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向你坦白。”

陈研听完沉默了很久。“现在我不乱跑了,你送我回去吧。”

“现在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埋下了破坏时空连续的苗头,必须把它拔除才能回到未来——这是我的职责,但有你协助的话会更快。另外,为了保证之后的时空稳定,我会在传送前删除你这几天的记忆。”

“我会配合你的。”陈研说着,猛然忆起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问题,“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的?”

“很简单,他来找我了。你之所以会到这个时代来,就是因为误用了他的时光机。”

“啥?”

“还不明显吗,”杨普杰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的父亲,也是一名时空保管员。”

一股细微的电流流经身体,唤醒了陈研。他从零重力床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过去的一夜里他睡地十分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墙壁上显示出当前的时间,在日期下方有一行小字提醒他今天是父亲节。想到那个他早就不认作父亲的人,陈研心中翻涌起一阵鄙夷,旋即又平息了去。

“所以教授,你能理解为什么没有时间旅行者来参加你的宴会了吗?”鲍威尔的食量不可谓不大,他一个人就已经吃掉了餐桌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食物。

“我很惊讶,鲍威尔,想不到你一早就掌握了宇宙的奥秘。”

“那是后人泄露给我的,并非我的创造或发现,因此并不足道。可是教授,你的工作是为人类的科学进步做出贡献,我的所知所闻中,就有一部分来源于你。教授,你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值得载入史册的英雄。”

“别对自己太苛刻,鲍威尔。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一点不比我轻松。且不论处理时空旅行者的艰辛,光是保守住未来的秘密,就已经鲜有人能做到了。”

“是啊,”鲍威尔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着穹顶,双颊有点泛红,“每个时空保管员既是最严实的保密者,又是最顶尖的演员。他们明明了解未来的全部事情,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底;他们明明知道蕴藏在身边的所有机遇,却只能按照既有的剧本出演自己的角色。被人误解、排斥乃至仇恨都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孤独,我想唯有像教授一样的天才才能理解了。”

霍金因疾病而萎缩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从眼角的变化来看,他产生了共情。“谢谢你,鲍威尔。”

“像我一样的时空保管者还有许许多多,真要谢的话,不应该把他们落下。”鲍威尔说完又变得豁达起来,“教授,我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我知道你心底是希望人类能掌握时间旅行技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喝多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对吗教授?”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宴会愉快地结束了。

弱冠

人生又一秩,山高路难平。

心埋千里志,身藏万金钉。

桃李无处觅,江河有闲情。

微闻即足道,细柳亦成荫。

青玉案·华音再起

华音再起又一年,旧舞台,新相见。应知光影多幻变。金龙丹凤,青霜紫电,虹线织彩帘。

浓茶氤氲惹人羡,清泉汩汩沁心甜。终曲才识惊鸿面,云峰迭起,红尘渺远,不似在人间。

假期

“太快乐啦,太快乐啦。”门应声开启,有如阿里巴巴念出“芝麻开门”的咒语那般神奇。

太快乐了,太快乐了。仿佛磕了《美丽新世界》中的唆麻,快乐包围着她,幸福浸没了她。鞋子甩在地上,书包软着陆于床铺,她应该马上启动计算机,启动她阔别已久的游戏,启动装在心上的推进器好在虚拟世界里翱翔。然而此刻小雷并不着急。空气似乎变得软绵绵的,黏糊糊的,滞碍了她的每一个动作——但她却十分享受这种滞顿,这种迟缓,这种慢条斯理;因为这就是快乐啊。

此刻小雷的快乐好比汪洋大海,游戏带来的乐趣无论是热带风暴还是汩汩江河,暴雨倾灌到正午,江河汇注了半天,海平面也不见得上升一微米。总之,是溶液再也溶解不了溶质,三极管的发射结和集电结都处于正偏——饱和了。在这快乐的海洋里,倏地升起一串气泡,颠簸醒了船上迷醉的人,才明白过来胃里空空如也。二话不说关了电脑,带上门出去了,考试交白卷都没这般痛快。

假若科学发展到能外现个人情绪,那小雷此刻散发的快乐气息定已爆表;这样的人,一切倒霉晦气撞见了也是得绕着走的。浓云特意把阳光的亮度削了,热量减了,以免晒蔫了她的好心情;徐风更是为她添凉送爽,一路送到了饭堂门口。按道理说,好心情会驱动人吃好的菜品,好的菜品会反过来增幅人的心情;然而对于站在快乐的山顶的小雷而言,上述正反馈机制已然没有必要,随便一样菜品都是极好的美味佳肴。

每个与小雷面见的人都有幸分享她的快乐。装饭大叔笑容可掬,打菜阿姨甚至哼起了歌谣;平日的番茄炒蛋没有蛋,豆角炒肉不见肉,今天则全然逆过来。小雷的斜对角桌坐下了一位倜傥的英俊青年,她只瞥了一眼便匆忙移开了视线;可是,对方的目光却仿佛停留在了自己脸上,更是慌得她脸红心跳,遂手摇地跟电机似的把饭扒完了。

走在路上时,小雷尽眺着上方,或瞧瞧树梢,或瞅瞅高楼。她没有望着头顶飘着的云,是因为单凭脖子无法把头转过九十度。一不留神磕绊了一下,却也因幅度不大而很快恢复了平衡,总算是免于摔倒;一来一回,心情值非但没有降低,反而还升高了——如果还有提升空间的话。走出校门,城市的轮廓在她眼前延伸,色彩的波流自她身后涌出。车水马龙的公路,熙熙攘攘的街道,并作城市的动脉;汇入了人潮,她也成了承载生机的血液,同分着脚下之城的昌盛与繁荣。

辉煌的落日,迷人的晚霞,可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表演?当小雷一手握着奶茶杯,一手指挥电话捕捉眼下美景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权当是吧,看在它们如此卖力演出的份上,把快乐分与它们一些就是。

月光清幽,夜色朦胧。归途正似那句歌词,“开心跳动迷迷糊糊地便过去”。再一次推开宿舍的门,小雷突然就有了绘画一幅描摹夜景的兴致,随后她也确实这么做了,空间和朋友圈里迅速集满了同学的赞赏。完成一切必要的洗漱之后,小雷早早地躺在了床上;早睡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呢?

太快乐了,太快乐了。小雷闭着眼,放映电影般的,把今天的每分每秒细细回味一遍,好重新捡拾起彼时的快乐与幸福,绝不能让之就此溜走!

时针走到了零点,周末的最后一秒也都过去。小雷默默从床上爬下来,翻开了书包里的作业本。

2020.11.14

为何而辩

我不喜欢参与辩论。拙于表达,疏于口才自然是一大缘由,但最主要的,无论潜意识里如何,我主观上自认为是个平等主义者,有点类似表述伏尔泰观点的那句话:“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更进一步说,我尊重你的观点,只要它对社会是无害的。而一场正规的辩论通常是要分出胜负的,这便与我的理念背道而驰了。

尽管如此,生活中仍然不可避免地,时不时地发生争吵。人们的表述大致可以分成事实与观点两种,事实有主客观之分,观点往下又能划分出立场和信仰等类别【1】。一般来说,客观事实上的争议多发生在学术界,在主观事实上的辩驳则常见于生活各处。而无论如何,我认为针对事实的争议是有意义的,前者推动了科学的发展,后者则能帮助双方修正认知。

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观点不同而引发的争议在我眼里纯粹是浪费时间——你成功说服了我,可那又如何?当然,倘若你享受的是说服别人那一刻的成就感,倒也是解释得通的,只是说,似乎这并不会为你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影响。

再者,能说服对方的情况少之又少。观点的形成受到个人条件的制约,除非你能将对方带入自己的阅历中亲身体会,否则光凭言语上的辩驳很难动摇其观点。——甚至还存在一部分为反对而反对的“杠精”群体,与他们的辩论无异于对牛弹琴。

尽管大部分人对同一事物的观点总是存在或多或少的分歧,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并不会爆发冲突,除非碰上了喜欢将自己观点强加于人的家伙。我们常用自我中心主义来形容这类人。兴许他们与别人争辩只是习惯使然,但本着“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的观点,我们应该相信这种行为存在着潜在动机。

我猛然意识到,试图改变另一个人的观点并非完全毫无意义。说服的目的在于达成共识,而共识其实是一股潜力巨大的力量,它能够为参与者带来经济利益或者其它方面的好处【2】。打个比方,一个游戏的少数群体通过形成共识变为了多数群体,那么游戏开发商也会相应地增加对这个群体的照顾。一个庞大的共识体即便不能产生物质上的效益,光凭其为参与者提供的归属感等精神获得,已足以赋予争辩充分的意义。

让-保罗·萨特在《恶心》中写道:“所有的人,都把时间花在了互相解释,以及庆祝他们意见相同上。”依我看,现在还要加上“攻击无法说服的人”一条。相当一部分人,但凡遇见意见不合者,便不惮以最恶毒的语言攻讦谩骂。秽语相向姑且算是无能狂怒,造谣中伤却是能够给对方产生影响的。这样的行为,实质上仍然是渴望取得共识的表现:因为无法改变对方的观点,所以不择手段希望对方消失,理论上亦能够使言论空间只剩下一种声音。

说到底,我们缺乏的是一种包容的态度。辩论的真义并非是你说服我或我改变你,而是双方意见的融合与修正,从而使彼此的观点更加客观公正,未必要达成某种共识。当然,作为一名平等主义者,我不会强求你同意我的观点,只是建议你在非争辩不可的时候,及早摸清对方的态度,以免过多地浪费时间。

2020.10.10

参考文章

【1】成年人最大的自律,就是远离杠精 – 书单

【2】有钱人和你想的不一样 – 书单

盼,盼什么呢?

古时有慈母盼游子,思妇盼征夫;学生盼望着散学,商人盼望着顾客,农民盼望着丰收。今日的盼更加多元化,比如说,一位读者会期盼喜爱的作家写新书;一位歌迷会期盼心仪的歌手作新曲;一位玩家会期盼好玩的游戏出续作。如是再推广到个人生活的其它层面上,可期盼的事物便越来越多,好似那幽邃莫测的大海,越加深入的世界方才越显斑斓。

说人的一生都是在盼望中度过的,这并不为过;当然,少有盼望会由始自终存在,更多期盼的浪花或层层叠叠,或齐头并进,铺就了人生的长河。

就我个人而言,迄今为止所体验到生活绝大部分都是单调而重复的。上学时,坐过一节又一节固定时长的课,终于盼来放学,也仍然逃不开起居饮食此类日常;假期里,生活甚至比在校园时更加乏味,除去维持生理状况的各项活动外,剩下时间的基本消耗在单一的娱乐形式上。这样的生活体验必然受到我个人因素乃至时代条件的影响,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和我一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又或许,生活本身就是个不断重复的过程,只不过重复的内容不尽相同,偶有变化罢了。一顿饭的主食无非是米或面,若不伴些菜肴或调味品,少有人能咽下去。盼望正是一种最易得的调味品。

所谓盼望,实质上就是等待;较一般的等待不同的是,盼望的等待不是被动的,是自由的:你不必专程放下手中的活来恭候它。此为盼望长存于生活中的基础。另一方面,既然是盼望,有期也好,无期也罢,总也是伴随着希望的。这希望尽管渺远,却也和盼望一样久远。倘若期盼的事物如约而至,那便能收获莫大的愉悦;即便不幸遭遇跳票,只要期盼尚在,希望总还是有的。在某些高压,枯燥又不断重复的日子里,当你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爱好情趣完全没有伸展的余地,期盼的那点希望便是唯一的光。

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无尽的盼望中参悟了至道。他们练就了闲适从容地面对各种生活的本领,不再从盼望中汲取希望,不抱期待以偶遇惊喜。此乃盼望之另一功用。

202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