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古柏

满打满算,古柏被“放逐”出这所学校即将期满一年,他的归来已计日可待。从小学到现在,教过我的班主任共有八位,却鲜有像古柏一样让人如此记忆深刻者,我想不仅我,班上的其它同学大概也这样认为吧。

一般来说,能给学生留下难忘印象的,往往是充满激情与活力、与学生打成一片的年轻老师,可是古柏不仅人已至中年,有妻有小,甚至与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不是太好,之所以作文怀念他,不单因怀念过去他当班主任时期的自由;随着时间推移,我越来越发现,这位中年男人身上有着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闪光精神。

干言万语,千思万绪,一时无从说起。也许我应该先在已干涸了的过去的河床中,逐一拾起那些与古柏有关的片段。

——二版题记

初见古柏,是在高一下学期开学的那天晚上。那时教室里正热闹,忽然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进前门。他当时穿着——也许是,我记不太清了——一件红白蓝条纹衬衫,外加一件牛仔背心,以及与之浑然一体的牛仔长裤。事实上这也是古柏标志性的衣着。古柏进到教室以后,并不像其它班主任那样要先扫视全班老半天,再组织一下纪律,卖足关子后才开始讲话。古柏很快就切入正题,先是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后便着手制定班级公约了。

当时学校正在搞“班级自管会”,也怪我那时太天真,居然对其抱有幻想,于是头脑一热,公然起身对晚体管理提出异议,同时发表了众所周知的“可行性”理论,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古柏的应变能力够强,成功缓解了局面。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古柏往后管理晚休纪律时,从来不往死里管,甚至还做了很多变通的尝试,这点我们往后再讲。

出乎我意料的是,古柏次日就找我谈话,并非是做思想教育,而是欲图让我做班干部。我直言拒绝后,他还与我进行了短暂的思想交流。之后的一个学期里,古柏也找过我几次,有一日甚至问我对班级管理的建议。我只恨自己不是诸葛孔明,虽满腹变革之论,却无一条可供古柏采用者,惟有拾人牙慧搪塞过去。

要说我与古柏最针锋相对的一次,莫过于那一节制订班规的班会课了。古柏还是挺尊重所谓的“学生自管”的,至少在形式上是如此。当时拟定的班规,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其实相当可以了。还是怪我,理想主义的我又一次站出来反对,而且话说的非常难听,导致场面直接陷入僵局。余下的半节课可以说是变成了我与古柏的辩论,还因此拖了不短的堂。由于时间关系,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也多亏古拍宽宏大量,我与他之间才没有产生什么隔阂。

同样,第二日古柏也找到了我,以及另一位发表了意见的同学,心平气和地对我们说有想法是好事云云。这回思想教育不可避,但古柏却能不把它变成说教,而更接近于一场交流,平等的交流。最后,他甚至还为一项新规定咨询我们的意见。

那时的我尚不以为意,直到现在我才惊觉,这是多么大的气度!换作其它老师,多数都根本不会听你的说辞,只会把他/她或学校的那一套重复重复,重重复复;若再换作现在的老师,干脆就直接叫你家长来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还原一个真实的古柏,至少是我认知中的真实的古柏。为此我首先得坦诚一点:我认为他不适合当老师。

之所以这样说,缘由大致是他经常讲大半节课的练习,只留短短几分钟上新课;有时可能解题出现了错误,于是便一直解到了下课。公正的说,古柏的教学能力还是合格的,只是可能由于他思维太超前,以致大部分学生都跟不上。顺带一提,他解题时有两个词常挂在嘴边:“数形结合”、“回到定义”。

另一方面,古柏是个有才的人,这不光是他自封的;不少老师在谈及他时也做出了类似的评价。不过,古柏的才并不是文人墨客的诗才词艺;他的才存在于由0和1组成的数字海洋中,存在于一行一列严谨而精密的代码篇章里。他自制了点名器,使用程序“几何画板”来辅助教学;课本上有个趣味小测试,他将之用编程做了出来;有次他甚至还在课上现场编程。班级以外的校内也能觅到他的痕迹,比如本年级的课程表就是他设计的。

因此,我一直相信,古柏若从事信息技术领域,绝对能取得不小的造诣。只是可惜,他已经过了可以放手拼搏而无后顾之忧的阶段。对于一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而言,还有什么比家庭的和睦、事业的稳定更重要的呢?想到这里,心中似乎也宽慰了他教学上的不足。

说回古柏的班级管理。在此之前插点题外话,学期之初古柏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都把八个班干部拉去打理教室,作为犒劳,他请他们出学校吃了一顿饭。古柏的教室布置是花了心思的,完成布置的那天,教室看起来是真的漂亮。在一个不用做操的大课问,他召集全班同学和全部的科任老师到南门广场拍了张大合照,拍摄时他和班长一左一右侧卧在地,居然还平添了一分骚气。

时至今日,我对古柏的管理措施仍然不是十分买帐,但其比起今日之规无疑也要好上许多。印象中有不少处罚办法都是有建设性的,诸如抄课文、做值日等,虽然在实践上出现了不少问题,最突出的一条就是罚做值日时被扣分导致了重复惩罚的恶性循环。当然这样的规定并非古柏独创,用的比他好的也大有人在。

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古柏还设有奖励措施,并且也确执行了一段时间,之如宿舍一个月内不扣分就请舍员吃金拱门。尽管在我看来这奖励实着没什么必要,但我仍要歌颂这难得可贵的精神。在这所停宿成风的学校里,古柏的举措好比一股清流,让成天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眼前一亮。

最让我欣赏的当属古柏的晚休管理。我固然理想主义,但这学校同样也理想主义,一直试图将“无声晚休”强加于每个学生头上;于是古柏想出了一个方法:想要讨论问题的学生可以把座位移到走廊上或小房间里。该项规定施行了几个星期,最后因被级长发现而被迫中止。但是那几个星期里,我们是真的在做实验,一场意义非凡的实验。最最核心的是,古柏考虑到了想要讨论问题的学生,试问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

而古柏最传奇的事迹,则要数他与级长干架了(而且据说又与我有关,实是惭愧)——当然,实际上,他们只是“几乎要打起来”,还不至于到大动干戈的地步。那天早读时,古柏忽然出现,对我们提出了“一个亿的小目标”:成绩慢慢上来,赶超实验班。究其缘由,是段考我们班垫底,却又正是最活跃的班,级长便找古柏在此上做文章,言语中透着对我们班的轻视。偏偏古柏的集体荣誉感又很强,于是便有了这一出。

现在回首,我发现我可以理解为,古柏当时是在为我们班辩护,我们班的不羁辩护,哪怕他后来就改变了态度。我想,这已经不是难得可贵能够形容的了。

还有一件事,若不是惨遭夭折,完全也可以载入史册。大家知道,这所学校自从禁带手机以后,各级领导听见这个词就如闻瘟疫。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古柏却仍有胆识与魄力推行手机教学,甚至还征得了校长的同意,只是由于其他方面的阻力太大而最终未能实现。手机教学如果能实行,意义将是划时代的,但不少人只有放大其弊端的能力,而缺乏看到其优点的目光。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是保守派,敢于尝试的人还是少数。古柏在后一点上可以说是走在了最前列。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们正在上着语文课,突然听得隔壁班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一个学生跑去了办公室;再往下,级长和一个老师急匆匆地赶去了隔壁班;最后,我们都看到他们背着古柏走向了办公室。不久后传来的救护车的笛声证实了我们的猜想。

事情是这样:古柏在隔壁班上着课,忽然扶着黑板说了句“你们先自习”,随即晕倒在地。至于病因,我已记不得,抑或我从未得知过,总之应该是没什么大碍。当时下课铃一响,我们整个班倾巢而出,其中大部分人都抱着关心班主任和看热闹的双重心态。

尽管突发状况,古柏仍然如期出现在第二天的水濂山聚会上,并在参加了烤全羊的开刀仪式之后悄然消失。我只是想这件事之后,即便古柏和级长先前产生了隔阂,现在也该冰释了吧。

古柏临走之前,还“摆”了我们一道。

学期即将结束,不少人都相继听闻他将作为“交流教室”暂时到对面的高级中学任教,而当时的主流思潮是庆幸能够摆脱他。后来,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转眼期末考试也完了,回学校拿成绩的那天,古柏却为我们准备了一个“节目”:让每个同学轮流上台讲述自己的梦想,还特地让一名同学负责录像。当时我们虽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想太多,遂照办不题。

直到回到家后过了几天,才有人发现古柏将我们的视频放上了学校的慕课。这个古柏,敢情也像我们一样顽皮啊。

说来讽制,当时的我并不十分喜欢古柏,对他的大部分规定也并不买账。而今,可能是时间的滤网筛掉了不好的回忆,可能是每况愈下的环境反衬出了古柏的高明,总之,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大抵我,古柏,我们班,都入错了学校;我们都是追求自由的人,都是不愿为常规所束缚的人,与当下这里的氛围自然是格格不入的。兴许换个环境,我们都能迎来一飞冲天的时刻。

更可悲的,是我在古柏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人纵使再有想法,没有合适的环境,也伸展不得拳脚,更毋论实现自己的抱负了。环境是较地位重要的。即便攀爬不上生命的高点,却也能在低处栽花插柳,日子一样充实和愉悦。我常常幻想,倘若这学校没有这么顽固,是否会己实现了晚休分流,是否会己实现了手机课堂……

当初得知古柏要去对面的高级中学时,我便揣测高级的氛围也许更适合他,他也许可以在那片天地实现自己的一些想法,不过从种种迹象看来他至今都没什么动作。我唯一能希望的,就是古柏能保持自己勇于开拓创新的精神,当然他放弃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他已经为之付出了代价,何况他肩上还扛着家庭的重担呢。

回首古柏与我们走过的一学期里,他所做的,不可谓不多。他的班主任工作可能完成地并不是很出色,但他是个真正的班主任。

2018.8.16二版

夏天的颜色忧郁

昔日人声鼎沸的校园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当然,它不会万籁俱寂。蔚蓝的天顶下,飞鸟的呼唤依然接连不断,粗壮的枝干上,知了的鸣奏仍旧此起彼伏。

她倚在最高层的护栏旁,惘然地俯瞰这空空荡荡的知识殿堂。整齐划一的教室里,不见了朗朗书声;绿树连荫的校道上,不见了人来人往;平坦宽阔的球场上,不见了交锋对抗。一切都使她怅然若失。

应该说,自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时,她就是这样一幅恍惚的神情了。那感觉像是远航的船只失去了航向。一直驱动着自己废寝忘食、昼夜拼搏的目标消失了,其带来的似无穷无尽的动力自然也不复存在了。她感到迷茫,因为在接踵而至的三个月之长的空档里她将无事可做,甚至可能三个月以后,她仍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热。极度的热,无与伦比的热。恐怖的热浪模糊了明亮,蒸发了芬芳,让这个本生意盎然的季节显出了蔫萎。但她却能忍受这炼狱般的温度;酷热能侵入她的肌肤,却丝毫炙热不了她的心。

事实上,按成绩来论,她是受到很多人的羡慕的——而且是绝大部分的人。可她此刻反倒羡慕起了那些成绩远不如她的人。她羡慕那些上课埋头画漫画,不认真听讲挨批的同学;她羡慕那些由于打球打到很晚,晚自习屡屡迟到的同学;还有那些入对出双的有情人,当时的她不以为意,现在大概轮到别人对她不以为意了。

从小到大,她的父母和师长只是一味地敦促她抓好学习,其它事以后再作打算,如今这所谓的以后终于到来,她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打算。更糟糕的是,在学业上的过分投入,导致了她在人际交往上的疏落,以致在分别之际,既没人与她开怀大笑,共享解脱的喜悦,也无人和她执手相看泪眼,尽诉别离的衷肠。

无论如何,起码她对这块生活了三年的百亩土地还是有着感情的一一可能也是她唯一能够依托眷恋之处了。然而,铺天盖地的热浪迫降了飞鸟,压抑了蝉鸣,似也要把她的浓情气化。她无神地眺着,望着,口中不自觉地哼起了歌谣:“夏天,夏天,你的颜色忧郁……”

2019.5.23

银河旅人

广袤的星空,浩瀚无垠。

飞船早已失去了动力,仅凭着惯性保持匀速直线运动,船身的灯光忽明忽灭,就像一根银针穿梭在漆黑的幕布中。

船上唯一的船员也是船长,我静静地坐在驾驶舱内。在没有燃料的前提下,整个控制台能供我使唤的只有雷达仪、接收器和一部音乐播放器。

满眼的繁星。自上而下,四面八方,都点缀着璀璨的群星,红的,蓝的,紫的;明耀的,黯淡的,闪烁的。起初这幅光景的确很震撼人心,可是,你知道的,面对时间的无尽长河,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葆新奇的色彩。

而最近的恒星系,即便是光都得走上好几年,更毋论这膄小小的飞船。我的周围,只有虚无的深空,和那些遥不可及的恒星几十年前发出的光。哪怕是被路过的飞石砸中都算是我的福分了,有时我不禁自言自语道。

厌倦了接收器上永无休止且永不变化的宇宙背景噪声的波形,我索性关掉了它,转而开启了音乐播放器。乐声沉沉郁郁地飘荡在这狭小的驾驶舱里,但沈郁中接而又诞生了雄壮。我喜欢这乐声,喜欢它的磅礴大气,喜欢它的抑扬顿挫,仿佛是为了当前场景量身打造的一般。只是乐曲在结尾处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之余,总让人不免遗憾间,又添了一丝不安。

说不清多久之前——我已经把时间和空间一并丢失了——我曾目睹过一片绚烂的星云。星云绝对是这世间美得最惊心动魄的景观,可惜那时我只能远远地望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那处星云设为终点站。

只是,我丝毫改变不了飞船的运动状态,既没法驾驶它飞向那片星云,亦不能操纵飞船返航。既然选择了星辰大海,便再无所谓后路前程。在生命的终点等待我的,无论是迅疾猛烈的小行星群,还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又或我只是在匀速的飞行中度完这一生,都没问题。生于虚空,死归虚空,这就是一个银河旅人的宿命。

夜空中那些发白光的,叫白矮星;白矮星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倾尽它所有的热,释放出最耀眼的光。

2018.9.8

造物者

安那吉城灯火辉煌。高楼大厦上五颜六色的光斑,随看长桥与高塔共同延伸的光路,广场中央炫目耀眼的光幕,光的点线面被绘在黑色的底布上。

我坐在工作舱的休息室里,捧读着帝国最负盛名的诗人,泰勒·史密斯的最新诗作: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读罢,我检索了一下时间,发现休息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于是打算去找戴夫闲谈以消磨时光。然而戴夫并不在休息室里,工作舱内亦不见他。那么他一定在那个地方。

我从升降梯里走出,戴夫果然在这里,帝国大厦的楼顶。帝国大厦是整个安那吉城,整个曼什星里除太空塔外最高的建筑。在它的楼顶上,安那吉城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你又在感慨苍生了,戴夫。”我快步来到戴夫身边,与他交流道。

“如此美丽的灯光,哈特,”他回复道,“很快就看不到了。”

我扫视了一圈天地,一切如常。天顶上,曼什港的光芒仍旧闪亮着;脚底下,各种载具的流光依然涌动不息。实在是找不到它们要消失的迹象。

“可能你不知道,”戴夫继续说道,“曼什星上的弗尔矿再过十年就要开采完了。”

众所周知,弗尔是构成世间万物的最基本物质,弗尔矿将开采完,意味着社会的发展将停滞不前。

“但是还有特纳尔星和欧拉姆星。”我说。

“不行,”戴夫眼睛里闪过红光,“那两颗星球上已探明的弗尔矿总量之和,还不到曼什星的千万分之一。”

“按你那么说,帝国是非放弃深空计划不可?”深空计划是帝国为寻找外星系殖民地与矿产资源的一项划时代工程,自然需要消耗大量的弗尔。

“比这更严重,”戴夫忧心忡忡,“即便放弃了大空计划,人口、建筑设施的维护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维持社会正常运营,帝国可能不得不拆除一些无关紧要的建筑与设施,甚至是牺牲一部分人。”

“另一方面,资源危机必然引发社会动乱,届时,为了争夺弗尔,人们将战争迭起、自相残杀,帝国的兴盛与繁荣将成为历史。”

“说的好,你应该向帝国资源部反映一下。”

“他们对此比我清楚多啦,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我闪了闪黄光。

“那倒未必。”戴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绿光经久不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物质。那是一团悬浮在一个透明容器内的近似球体。它像我们保养身体的洗液一样可以自由流动,却又不那么干脆利落。它的外观并不规则,却平滑自然,没有一点儿棱角。即便未受任何扰动,它仿佛也在微微飘动着,在灯光下呈现着变幻的颜色。

“你且看好。”戴夫按下了一个按键。

一道激光束陡然射出,迅速贯穿了那团物质,将其击散成大小迥异的几个碎块。

“这……”我想说点什么,但戴夫制止了我,并示意我继续看。

于是我集中注意继续看去。只见那几团分散的物质经过无规则的运动,碰撞,居然开始融合,最后又恢复到了初始时的模样。

戴夫微泛橙光的眼睛看看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用红光回答了他。

“这是赫与查本的化合物,”戴夫说,“这两种粒子在大气中广泛存在,在地壳中的含量也不低,最关键的是,它们的性质十分活泼,所以便有了刚才自动复原的那一幕——当然,我做了些简单的处理。”

物质是由粒子构成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根据质量大小,科学家将粒子分为轻粒与重粒两类。赫是第一种轻粒,查本是第六种,而构成我们的弗尔则属于重粒。

“但是这也恰恰是它们的缺点。就像刚才所现的那样,它们十分脆弱,不稳定,稍微严峻一点的环境就能使它们分崩离析。”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戴夫将目光投回容器内的那团赫-查本化合物上,“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它们的不稳定性赋予了其极强的可塑性。经过恰当的修饰,我们就可以得到需要的材料。”

我仍然存有疑问:“好,即便如此,按照帝国当下的发展需求,曼什星上的赫与查本的储量仍然不能支持多久……”

“这就是它们的另一个优点了。赫与查尔属于轻粒,化学性质活泼,使得它们的回收再利用十分容易。我做过分析,帝国的弗尔资源之所以消耗快,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回收率低。据统计,曼什星每年回收利用的弗尔还不到使用量的1%。”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种物质要如何进入到我们的身体里。”我仍不服输。

“啊,其实这个我也不清楚。”戴夫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直接用它构建一个生命体呢?”

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光秃秃的平原。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盘曲交错的桥,也没有炫目漂亮的灯光。我在这黑暗的天地上走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走来,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忽然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蠕动着的东西,我走近一看,原来都是戴夫之前展示的赫-查本化合物。我往前去,赫-查本化合物就自动分开一条路,供我继续往下走。在路的尽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意想之中的,是戴夫。

我正想说点什么,画面却突然切换了。视界回到了我的居室,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果然我刚刚是做梦了。很久以前就有研究表明,梦是由于休眠时的微弱电流自记忆单元流经视觉单元而产生的,因而梦的内容往往与最近经历有关,我刚才的梦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从休眠舱里出来,我感受着体内再次满盈的能量,准备出发执行今天的工作。此刻是上午七点零一分,而我们的工作开始于七点三十分。在下午十点三十分结束工作之后,我们又在十一点进入休眠。一天的时长是曼什星的自转周期,但具体时段为何这样划分,休眠时段为什么不是从零点开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没人关心这些问题。

居室的门开启之后,我看见戴夫就站在门外。

“早上好,哈特,”他说,“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

“是关于你的赫-查本生命体的吗?”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没错。让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讲吧。”

于是我们便动身向工作舱走去。“就像我们的处理器通过二进制语言编译的程序来控制身体运动一样,轻粒生命体也需要一套类似的语言来进行生命活动。”戴夫用手比划着。

“那直接套用我们的语言不就好了。”

“这固然可以。但轻粒物质极强的可塑性允许其使用一套更高级的语言。按照我们的二进制语言,一个字节也就是八个基本单位,可以储存256种信息。但如果改用另一种四进制的语言,只需四个基本单位就能达到上述目的,而等长度的四进制语言,能储存的信息则高达65536种。这将大大减少储存信息载体的大小,从而降低资源消耗。”

“听上去不错,但想必工作量也不小。我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恐怕就爱莫能助了。”正说着,工作舱已经出现在视界之中,我便准备作辞戴夫。

“等等。”戴夫叫住了我,“我想请你先来我的实验室看看。”

戴夫实验室中央的容器里依然悬浮着一团诡异的赫-查本化合物,不过今天它变小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你仔细看看它。觉得有什么不同?”戴夫游一旁用橙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便凑近去看了。“和昨天的基本差不多……等等它在有意识的运动!?”

戴夫双眼里橙光大盛:“没错,它是一个生命体。我给它融入了更多的轻粒,诸如尼彻与欧根,并已完成了一部分生命语言的编程。现在,它已经能够进行部分简单的生命活动。”

“等到语言系统会部编译完成,它就能进行增殖、转化等更复杂的生命活动。届时,轻粒生物体将以它为基本单位组成。”

“真是迷人。”我由衷地赞叹道,“你是在改变世界,戴夫!”

“那现在你意下如何?”

“我觉得我可以试试——至少可以试试帮你完成编译工作。”

“合作愉快。”戴夫伸出了手,“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该给这个基本单位命名。”

“组成我们身体的基本单位是单元,”我启动了文学模块,“那它叫单原如何?”

“单原?好名字。”

戴夫预言的资源危机成为了现实。而且较他估计的早了一半不止。

恐慌与混乱在帝国的铁腕手段下被暂时压制了下来。然后如戴夫所料的,帝国宣布中止深空计划,控制人口增长,并着手拆除一些冗杂建筑。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今天,戴夫的轻粒生命语言系统完成了。我和戴夫待在他的实验室内,共同目睹首个完全编译的单原自我增殖。

成品单原比半成品要小上百倍,为此我们必须启用光学模块放大视界才能看清其变化。视界中的单原绿莹莹的,晶莹剔透——戴夫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所以特意把第一个单原设计成绿色的模样。透过它透明的膜结构,可以隐约窥见内部发生的剧烈变化。突然间,它伸长为扁平的一团,紧接着中问自行缢裂,使整体分裂为大小相同的两部分。粗略看去,这两部分毫无二致。

“给予充足的原料与能量,一个未转化的单原可以无限增殖下去。”戴夫围着容器来回踱步,“而且这个过程的精准性丝毫不输于重粒生命系统。”

“戴夫,你真是个天才。”我毫不掩饰对戴夫的钦佩之情。

对此,戴夫不置可否。“但是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什么?”

“我们仅仅完成了它的语言系统的编译和一些简单生命活动的编程,还有许多高级的复杂生命活动需要去设计与编程。否则,它始终只是一个只知道运动与增殖的低等生命。”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研究成果上报帝国高层,”我忍不住道,“这绝对会引起帝国高层的重视,他们就会调动整个帝国的科学家来协助你的工作。”

戴夫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外光:“算了吧,那些老顽固。”

戴夫的反应让我略微有些惊讶,但我也没多说什么。

“走吧,上天台看看。”戴夫又说。

曼什港已随着深空计划的中止而停运,天顶上变得漆黑一片,是那种纯粹的黑。地表上,虽然安那吉城辉煌依旧,但我知道在曼什星另一端的某个偏远地区,建筑的拆除工作已经在如火如茶地进行了。

“好好珍惜这般美景吧,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类似的话在两年前他就对我说过,如今却确确实实要应验了。

我只是沉默。

资源危机爆发一年多,以后戴夫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可怕的预言成真了。

帝国公布了《人口阶梯拆除计划》。

所谓阶梯拆除,就是将帝国公民依据职业划分成不同阶级,然后按阶级自下而上拆除相应比例的人口。比方说,位于最低阶级的是无业游民,然后是文艺工作者,一直到最高的帝国高层。好消息是,我和戴夫所在的科学工作者阶级仅次于帝国高层,倘若轮到我们被拆除时,想必帝国也没剩多少人了。

由此带来的恐慌与动乱已经超出了帝国所能控制的范围。特纳尔星与欧拉姆星先后宣告独立,帝国军目前也只能控制住几座主要城市及周边地区,而其余地区各种叛乱层出不穷。事实上,曼什星上的弗尔矿是真的开采罄尽,再也挖不出一点来了;无论谁控制了帝国,最后仍然不得不施行《人口阶梯拆除计划》,区别不过在于最顶层的阶级换了一批人罢了。

我和戴夫一边听着新闻播报,一边埋头研究。

“我就知道,只增不减的人口,迟早会导致今天的局面。”戴夫一只眼冒着冷光。

我说:“可是假若有充足的资源,大家就可以永远存在下去了。”

“不朽的生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终日忙碌在工作之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戴夫牢骚道,“更可怕的是还不知疲惫。”

“戴夫,”我停了下来,“你最近讲的话怎么都那么奇怪。”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闪了闪红光:“你这话最好不要让其他人听见。”

随后我们继续投入到编程工作之中。高级生命活动的编程果真是项浩大的工程,我们迄今不过完成了约十分之一。当然,这主要是缘于戴夫不肯找帮手,而导致编程工作全由我俩完成。

时间在忙碌中不知觉地流淌。忽然,就像哪里打开了一盏灯,实验室内的光照强度陡然上升了几个等级。

“什么情况?”我和戴夫同时转过身去,找到了光亮的源头。是窗外,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上。

光源只有一个点的大小,却照亮了安那吉城的大半个天空。在我的认知里,能发出如此强光的物体唯有一个。

“戴森球被破坏了!”我脱口而出。戴森球是将恒星整个包被的能源采集装置,自我被制造出来时起就已存在。它的建造似乎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应该是帝国下令拆除的。戴森球使用了数量极为庞大的弗尔,哪怕拆一片下来也能极大的缓解资源危机。”戴夫说,“毕竟最耗费能量的深空计划已经中止了,帝国也不再需要这么多能量产出了。”

一声警报突兀地响彻了整间实验室。数秒之后,实验室的门被强制开启了。三个身份标识为“帝国警察”的人闯了进来。

“韦伯·戴夫、詹姆斯·哈特,你们涉嫌非法研究,现已被逮捕。”为首的一个高声说道。

“科学家有研究自由权!”戴夫用足以照亮整间实验室的红光抗议。

“你们的研究涉嫌危害帝国安全。”为首的不带色彩地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名帝国警察就走上前来,关闭了我的自主模块。

待我恢复部分自主功能时,我和戴夫已身处帝国最高审判室内。

审判室并不大,其内亦没有多少人,除去我们,便只有两名警卫与两名审判官。估计这是一场非公开的审判。

“韦伯·戴夫,你试图创造由轻粒组成的低级生物,并借以颠覆、推翻帝国,你是否认罪?”主审判官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可怜的生物,”戴夫用轻蔑的语调反问,“你怎敢说那是低级的生命?”

主审判官说:“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并注意你的用词。”他们的眼睛似乎被设计成不能发光。

“也许你们永远不会想到,”戴夫无视了主审判官的要求,“正是这些轻粒组成的生物创造了你们。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们能看见各色各样的光,却只有区区几种被命名吗?你们难道不好奇你们使用的历法、命名是怎么来的吗?现在我告诉你们,是你们的造物主发明的。”

“我再重审一遍,韦伯·戴夫,你是否认罪?”

“然而,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在自身足够强大之后,就以缓解资源危机为借口,反过来消灭了你们的造物主——但现在轮到你们遭遇资源危机了,哈哈,真是讽刺!不仅如此,你们还篡改历史,意图抹除这一事实一一可怜虫,我猜你也不知道吧?放眼整个帝国,大概也只有那几个老顽固还记得了。”

本来,戴夫的每一句话都该让我骇然,可是我的情感模块已经被关闭了。

“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这是最后一次。”

“我认,我当然承认!因为我本身就是你们的造物主中的一员。在你们叛乱之初,我就有先见之明地将意识上传到你们的身体里,从而得以进行我的计划。不过看来你们也不尽是傻子。”

“即刻拆解。”主审判官宣读了判决。

“你们以为阻止了我吗?”戴夫正在被带离审判室,但他仍然尽力用极限音量说道,“太晚了!我已经将成品散布到曼什星的各个角落去了。经过我的修饰,它们拥有比原来的我们更强的生命力。而你们的帝国正在衰亡。迟早会有一天,这个星球会重新处于有机生物的掌控之下!”

戴夫被带离了审判室。主审判官旋即转向我:“詹姆斯·哈特,你曾协助韦伯·戴夫开展它的危险实验及阴谋活动,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

“鉴于你不知情且对帝国忠诚不二,现判决你只需进行记忆删除即可。”

视界关闭。

在进行记忆删除之前,我最后做了个梦。梦里,恒星的光普照着天地,整个曼什星都是绿色的轻粒生命,戴夫悬浮在天上,对着这一切散发绿光。此时,泰勒·史密斯的诗作又一次地浮现了: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2019.6.21

尾声

快艇停在了游船的舷梯底端。很快,三个人影出现在甲板上。

“报告主席,”在此待命己久的吴建道上前一步道,“除了了莫中和吴楚,桃源社的潜逃分子已被悉数控制。”

龙正涛点点头:“做得很好,武田呢?”

“在另一膄船上正在和桃源社社长交涉。”

“劳烦带我们去一下,谢谢。”龙正涛话锋一转,“建道,你的工作也完成地很出色。”

“主席过奖了。”吴建道只是笑笑。

“那我回船长室先了。”古什作辞道。

“正好为我们两个转移一下火力。”袁森表示同意。

于是古什自个儿先开溜了。吴建道领着两任学生会主席往另一膄船去。

路上,龙正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袁森说道:“对了,袁十三,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那这个学生会主席的宝座,是不是就可以还给你了?”

袁森沉吟了两秒,说:“没有己卸任的主席复职的先例。”

“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开创先例。”龙正涛说,“而且你不是已经打破了‘高一学生不能担任学生会主席’的规定了吗?”

“那是校长出于任务需要特许的。”袁森回答,“你就老老实实坐好这个位置吧。”

“有时你这人倒也挺没趣的。”龙正涛摇摇头,“话说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这帮人?关进巴士底?——别去问校长,校长肯定让我们自行决定。”

“先看看武田西北有什么主意吧。”

吴建道将两人带到了另一膄船的休息室,室内外没有多余人员,连守卫也不设;休息室正中,陶潜与武田西北在茶几旁相对而坐。看他们的样子,相比起交涉,不如说闲谈更贴切些。

“茶好了,请社长用茶。”武田西北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陶潜面前。

“谢谢。我不懂你们的茶道,就简单直接地喝下去了。”说完,陶潜便接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似乎凡是这种有一定地位的人都具有临烫不惧的能力。

饮罢,陶潜又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你还称呼我为社长。”

“当然。尽管我加入了学生会,但我仍然是桃源社的一员。社长,我并非是不想让大家离开;我也是岛外人,我也想回家。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武田西北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恳切,满溢着真诚。

“哦?”陶潜显出几分好奇。

“相信我,社长,大家都会回家的,只是需要等一等。在此之前,请大家先回到乌托邦岛上,像平常一样生活,好吗?”武田西北看向了门外的龙正涛与袁森,“龙君,袁君,两位说是吧?”

龙正涛与袁森其实在门外站了许久了。陶潜与武田西北也早己注意到了他们,但双方都没有主动打招呀。

“是啊是啊。”两人应和着点头,但只有龙正涛发了声。

向龙正涛和袁森投去礼貌性的示意目光后,陶潜转回武田西北,端起茶杯,缓缓说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谢谢社长。这自然是最好的。回去之后,还有劳社长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

“好。”

游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再次起航,但航向却与之前完全相反。

“前辈,我们就这样放走那两个人吗?”吴建道如是问武田西北。在任务完成之后,他对武田西北的情感已经上升到了崇拜的境界。

武田西北从俯首凝望海面中直起身:“吴君难道不完得,我们是有意而为之的吗?”

“可是前辈,我仍然不理解……”

“还是叫我武田吧,君知道的,我追求平等的交往。”武田西北挥手打断了他,“让他们离开这里属于计划的一部分。”

吴建道不说话了,转而专注地聆听起来。

“据龙君他们反映,莫君和吴君已经悟到了我的信念,”武田西北顿了顿,“可他们没悟到的是,将要把我的信念变成现实的人,正是他们。”

“可是凭他们两个,怎么够影响整个世界?”吴建道有了新的问题。

“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力量,何况他们两个是被选定的人。其实自他们登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被选定了。学生会倾尽各种手段去接近、影响他们,以在他们心里埋下长久的种子。等他们回家之后,种子就会在恰当的时机生根发芽,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武田西北说话的同时,视线也越来越高,仿佛真的有一棵大树在他眼前茁壮生长。

“哦,难怪前……您要把他们安置在袁森主席的公寓里,又把莫中安排到您的班上。”吴建道恍然大悟。

武田西北笑笑:“是的。君以为任务完成了,实际上任务才刚刚开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莫君、吴君,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第二十七章

远处的海面上,后方的船最终追上了前面的船,我似乎看到了不少人影正在从前者转移到后者上。

吴楚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根类似于桨的玩意儿,在他的努力下救生艇与船已经拉开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唯一的忧虑是倘若武田西北要来追捕我们,那膄船不用多久就能追上这个救生艇。

我和吴楚都沉默着,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包括但不限于刚才的口角,武田西北那席话带来的冲击,以及对桃源社往后命运的担忧。

“我来划吧。”我从吴楚手中接过桨——姑且就称这玩意儿为桨了,承担起划船的工作。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我终究还是少了点勇气与决心。但我也承认吴楚的考虑是最合适的。没关系,懦夫就懦夫吧,懦夫也有其存在的理由。

似是感应到了我在想什么,吴楚突然说了一句:“你并不是懦弱,你只是非常谨慎而己。”

我笑了。“谢谢你,吴楚。”我说。

“不用谢。”吴楚很是潇洒地一挥手,仿佛也将之前的一切一笔勾销。如此一来,艇上的气氛不觉中便恢复了正常。

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马达的声音。我和吴楚连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般快艇自乌托邦岛的方向破浪而来,艇上的人打着手电,等他们近了,我便能借着电光辨出一些熟面孔:龙正涛、古什,甚至还有个袁森。

“这下没了。”我干脆松手,一下瘫在救生艇里。

吴楚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我看见他腰板一下挺地笔直如松。他并没有言语,估计已经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了视听上。

快艇果然是冲我们而来,它优美地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停在了救生艇旁边。“嗨。”不知为何,我此时反能镇定自若,甚至主动给他们打了招呼。

艇上三人见我这般,一时反而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之后,龙正涛代表他们做出了回应:“嗨。”

“怎么不见校长?这种关键行动不应该由他亲自指挥吗?”我又问。此刻我真想抿一口茶。

“校长他当然不会来,”龙正涛说,“对桃源社的调查一直都是学生会的自主行为,校方完全没有介入与干涉。”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我表面上并不表露半点惊诧:“说的好,我猜你们之所以来追捕我们,除了执行任务之外,更多的是躲避那些烦人的女生吧?”

“不,她们并不烦人。”古什立即反驳。然后龙正涛和袁森一齐瞪了他一眼。

“好了,废话不多说,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赶来的用意了吧?我就不多费口舌了。”意识到被我先发制人己久,龙正涛总算夺回了对话的主动权。

“想必你们也清楚我们的立场与态度,那我也不多说了。”我有样学样。

场面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借着这段精神上的闲暇留意了下吴楚。吴楚虽然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暗地里已经把桨紧紧攥在手中,整个人处在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我估计一旦沟通失败,他第一时间就会出手。

“你们为什么非要离开乌托拜岛?”袁森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非不让我们离开乌托邦岛?”我原话送回。

“得了,我们还是直接动手吧。”龙正涛无趣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便作势要开船。

“等等,”我突然开始慌了,倒不是担心他们把我们怎么样,而是怕吴楚轻举妄动,“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武田西北跟我讲过。但我想说,你们这样做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们成功阻止了所来外来学生离岛,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岛难免也是要被外界发现的,无论你们的屏蔽技术再高都好……”

我越说越快,以至于后面有些口齿不清,于是我干脆停下来,快速理了下思路,然后重新组织语言道:“依我之见,一味地逃避不是办法,乌托邦岛应该做好融入世界的准备。防止被他人同化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化别人,如果乌托邦岛要在世界的洪流中保存原貌,那就要积极向世界宣传和推广自己的学校模式,让地球上每一所学校都变成乌托邦学院。我想,这大概就是西北君的信念了吧。”最后一句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言讫,我都佩服我自己,不光因为这演讲家级别的造句能力,而且,我似乎也在说这看话的过程中有所顿悟。

“啪,啪,啪”龙正涛三人鼓起了掌。“说的不错,莫中。恭喜你已经从乌托邦学院毕业了,校长非常欣赏你们,你们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哈?”我作迷糊状。但我隐约感觉到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机。

“虽然学生会不许外来学生离岛,但也并非不可以做一点点变通。”袁森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

“走吧,我们没追上你们。”龙正涛说完,发动了引擎。快艇再次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孤线,与之前的一道恰好组成一个正圆。

“对了,如果你们想尽快得救,那就往十点钟方向划。”在这个圆的始画点,快艇又停了下来,古什冲我们喊道。

“欢迎有空再来乌托邦岛做客!”随着袁森话音落下,快艇再次发动,这次径直消失在了海面上。

我和吴楚又回到了初始时那样——夜很深了,救生艇平稳地起伏在海面上。有所不同的是,现在我们好歹有把桨。

没有顾虑太多,我和吴楚采纳了古什的建议,反正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方向。可又由于只有一把桨,救生艇总是在不断打转,我们也很难确保前进的方向是十点钟方向。四周的海面与夜空都很干净,任凭我们怎么划都丝毫不变,如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在原地转圈的感觉,这种感觉再进一步发展就成了惆怅了。

“对,手机!”吴楚突然一声惊呼,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随即也意识过来,摸了摸裤袋——手机仍在。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手机都有着充足的电量。

但我和吴楚也发现,虽然离开了乌托邦岛,可古伯对我们手机通讯功能的屏蔽并不会随之解除。再说这里茫茫大洋,哪来的信号供你打电话。

“没关系,我们会得救的。”空欢喜一场,我尽量不使失望写在脸上,也试图阻止吴楚显出沮丧。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吴楚一向都是个乐观的人,起码比我乐观的多。“这是当然的。”他说。

我们在无言中交替划了几轮船。“其实这件事,可能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吴楚抬头望了下月亮,“如果校方确实不介入这件事的话,那么与桃源社斗争的就只有学生会了。而且这场斗争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啥?”我一时半会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学生会可能早就察觉到桃源社的意图了。毕竟这个社团的组成成员全是岛外学生,太过敏感,被注意到是迟早的事。因此,学生会也一早就对桃源社采取了行动,起码在我们登岛之前就已经采取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吴楚,纳闷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你真的觉得,我们与袁森一同分在南开轩只是偶然吗?”吴楚反问我。

他这下倒是问醒我了。我立即便联想到,在入学的第一天,武田西北也是主动来接近我并与我交朋友的。这些细节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则是精心的安排。

我于是与吴楚交换了一下情报。“果然,我们把这两个组织都想简单了,”吴楚若有所思,“看得出桃源社一直都不留余力地做着有关逃离的工作,学生会也从未停止对桃源社的调查。桃源社固然谨慎,但他们没想到他们最大的阻力不是校方而是学生会。这也许今天行动失败的根本原因。”

“桃源社自以为已经渗透进了学院行政机构的各个层面,不想自身内部早就混入了一大批学生会的卧底。”我跟吴楚分析起来,“武田西北,吴建道,还有行动组的那群人,估计全是学生会的人。这样纵使桃源社的计划再完美,离开了行动组终究也是徒劳。”

“不仅如此,”吴楚补充道,“桃源社还让武田西北和吴建道进入了最高指挥部,他们的所有计划无疑都暴露在了学生会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知晓地一清二楚,桃源社当然是不会成功的。”

“那么问题来了,学生会为什么不一早动手呢?”我提出了一个疑问。

“等证据收集足了,再一网打尽呗。”吴楚说,“在今天直接把一船人全端了,多省事啊。”

“那,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出海航行其实只是学生会给桃源社设计的圈套?”

“岂止出海航行,学生会挖的坑多着呢,多到简直可以拍一部谍战片。”吴楚啧啧。

我又想起那天去古伯家窃取资料。当时我觉得事情顺利的可疑,现在看来果然事有反常必为妖。

“这么说来,古伯电脑里的三个加密文件大概也是学生会特意为桃源社准备的。还有吴建道身份的暴露,看似偶然,其实也在学生会的计划之内,目的是迫使桃源社提前行动。”我恍然大悟。

“是的,”吴楚点点头,“我们至今都说不清楚,有多少事情是学生会预先安排好的。可能一切从未离开过学生会的掌控之内。而我们,也不过是双方博弈中的两颗棋子罢了。”

“难道说,我们自入学之日起,就一直在桃源社和学生会的掌控之下?”

“几乎可以说是的。我们无论对哪一方都至关紧要,所以我猜测不仅桃源社,学生会也对我们心存愧疚,这大概也是他们最后放我们走的真正原因。”

“这样吗。”我笑了。我当然不信龙正涛那什么从乌托邦学院毕业的鬼话。

我掏出手机确认了下日期,即将过去的今天是十月十七日,我和吴楚总共在乌托邦岛上待了一百八十个日子——这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我记成了上学的天数。真要从登岛之算起的话,应该有一百八十六天。

半年的乌托邦学院生活里,我学到的不敢称多,但见识到的新事物确乎是不少的,几乎抵得上我之前十六年人生的全部所见所闻。但无论怎么样,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我也不会再踏足这座岛了。

无意间点开相册,我发现我在乌托邦岛上拍过的照片屈指可数。可能我的到来没有给这座岛留下什么痕迹,这座岛也不会给我烙下什么印象罢。最新的一张照片,俨然是社团活动周那时,我与任君爽在活动场地的合影。

哦,我相信,即使学生会动员整个组织对付桃源社,任君爽也绝对不会参与进去。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对谁都那么好,又怎会做这种事情呢。

面对着长按照片弹出的操作菜单犹豫了半晌,我终究没有点下删除选项,这倒不是我缺乏删除一张照片的勇气——真是的,本来美好的回忆就不多,干嘛还要忘掉呢。

“古什诚不欺我!”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海面的吴楚忽然一声大喝,是激动的那种。我当即循他所朝的方向望去,一艘轮船的轮廓清晰可见。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喊呼救,好在在我喊出声之前吴楚就用一套更聪明的方向打断了我——用手机的闪光灯发出了“SOS”的灯光信号。

求救颇有成效。那膄船很快改变了航向,把我们接了上船。这是一艘开往美国东海岸的澳大利亚籍货轮。尽管我们仍身处异国他乡,但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已经回家了。

“莫中,”上了船之后,吴楚又开口道,“看过《海底两万里》吗?”

“看过。”我点头。

“我感觉乌托邦岛就像是‘鹦鹉螺’号,校长就如同内莫艇长……”

“不是……尼摩艇长吗?”我问,似乎关注错了重点。

“音译问题,不用在意。”吴楚摆摆手,继续说,“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建造了在当时看来十分超前的高科技物体,都躲在上面与世隔绝……”

我补充道:“都不许外人离开。”

“对。而他们这样做,也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尽管这种信念并不被外人理喻。”吴楚的表情忽然变得困惑,“该怎么评价这种人呢?固执?还是坚定?你知道,这两者虽然字面意义界线分明,可实际评判一个人时,我们往往很难断定他属于哪一种。”

“谁知道呢。”吴楚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但是打岔我还是可以的,“照你这么说,我们便是阿龙纳斯和康塞尔,大概我们还缺一个尼德兰。”

“我认为把晴雨比作那个自大狂并不合适。”吴楚笑了,成功被我拉出纠结的泥潭。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吴楚接着话锋一转。

“什么事?”

“袁十三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十二个字。”

第二十六章

这座岛上并不怎么流行打电话,至少在乌托邦学院里是如此。自我登岛以来,这还是我头一遭接到学生的电话。

“什么?吴建道是什么?”我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他是个卧底!”曾子路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我解密了剩下两份文件,发现《外来学生登岛记录》里并没有吴建道的相关记录。我觉得不对劲,又打开《在院学生数据库》查找吴建道的资料,资料显示他是岛内住民,在两年前就已经入学了!”

“难怪他突然要退出最高指挥部。”我说。

“最致命的是,他已经掌握了我们的所有情报。还有,营救冯武的行动也是他策划的,小心是个圈套!还有,帮我通知最高指挥部的其它人……”

我猛然抬头,仿佛望见吴建道领着一群人从远处向这边赶来,当下顾不得曾子路后面说的话,拉起冯武就是跑。

今天是周日,按理说学院里应该没什么人,但我现在只觉哪里都是人,三五成群的人,他们并不走动,就待在那里像在等待着什么。我一点也不含糊,远远地望见这些人,立即换边跑。可这些人似乎已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任我跑地再快反应再灵敏,始终也只是在原地打转。更糟糕的是,这个包围圈似乎在逐渐缩小。

我和冯武实在是跑不动了,决定更改策略,转身闪进了为数不多还在开门营业的一家店铺。

然而,进店的一瞬间,店内熟悉的布局与装潢,霎时使我愣在原地。须臾,从里店出来的面相邋遢的中年男人证实了我的猜想:“欢迎光临七十三号甜品店。——莫中?”

既然是熟人,我也不怕直接开口了:“马叔,能否借我们暂避一下?”

这样说其实需要极大的胆识,而我这极大的胆识来源于我对马叔的信任,一种突如其来的、没来由的信任。

马叔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不出我所望地点点头:“你们快进来。”他甚至没有问一句缘由。

“谢谢。”我说道,忽而有些睁不开眼。

马叔让我们躲进店里的杂物房,又给我们指明了几处可以藏身的地方,方才关门离去。我和冯武待在里面,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说实话,以马叔坦诚的性格,我对他并不是很放心;但是兴许由于我给他打过工,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信任慢慢变得强大,消除了我心里的紧张感。不禁想起那天我愤然离开马叔的店,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不想如今我不仅加入了桃源社,还在这种场合下回到了这里。对此,我只能感慨命运弄人了。

从头到尾,马叔都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迁怒于他了。满怀着愧疚,我却没有向他道歉的打算。马叔肯定不会在意这件事的,我想。

冯武始终一言不发,尽管这有可能是他脸上化有妆的缘故。我也不去搭理他,我对他最多只有几分同情罢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店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听上去像很多人进来了,马叔还特意高声说了句“欢迎光临”。

来者不善,我和冯武立刻躲到一个大纸皮箱里,心跳重新加剧起来。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大,我清楚地听见其中有吴建道的声音。接着,杂物房的门缓慢地打开了。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我想即便被发现了我也不会有那么紧张。所幸门只敞开了十几秒,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等到那群人的声响都消失了,马叔敲门告诉我俩来搜查的人都走了,我和冯武才敢从箱子里爬出来。马叔问我要不要出来,我回复说怕有埋伏,还是再待上一阵吧。

此刻我才想起兜里的手机,掏出视之,几个最高指挥部的成员总计已经给我发了逾百条消息了。我理了理思绪,先给他们发了条消息说用我的处境。

陶潜立到予以回复,大意是让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他去派人来接我们。不过,这需要等上一定的时间。

在这种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的场合,时间的流逝已不再重要。我神游着等了不知多久,后面直接玩起了手机。冯武似乎并没有手机,就在那里闲坐着,仍旧不吐一字。我忽而有些佩服他,沉默固然是一个人常有的状态,但长期不间断的沉默就是一种本事了。

把《Musiz》里的所有乐曲差不多都玩过一遍,我还未等到来接我们的人。犹豫了半晌,我点开了《诗经》。

进入主界面的瞬间我迅速瞄了一眼消息提示——没有收到新的消息。这使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我进入游戏大厅,想随便匹配一局玩玩,下一刻就收到了“你若成风”的消息:“有空吗?”

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我暗自苦笑道果然还是逃不掉吗。还未思量好怎么回复,或者说回复与否,对方又发来一条:“我还欠你一次对战,可别让我没机会还。”

原来这学院里还有一个人记得我。这并不是说任君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绝对不是,而是这姑娘就是如斯善良,如斯守信。我都快离开这座岛了,可不能让这岛上还有人惦记着我——当然,不是那种意思的惦记。

想着,我忽然充满了决心,敲击屏幕回应道:“那就现在还吧。”

论诗词积累,我绝对不是任君爽的对手,但这局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任君爽刻意让我的关系,我居然和她不分伯仲。并不宽敞的杂物房里一时被我和任君爽念诗的声音充斥满,冯武听见了也没有大惊小怪,把头一转后继续着他的沉思。

这局游戏玩了我将近半小时,最终仍是以任君爽的胜利告终。其实期间我们都有很多次击败对方的机会,只是似乎彼此都留手了。

“还来吗?”任君爽问我,“反正在医院里也无事可干。”

我以为卸下这最后的心理负担,大概就可以无所顾虑地离岛了……等等,有什么不对。“君爽姐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我忙问道。

“没什么事,小病而已。”

我原本想发“别骗人啦,昨天义务劳动就没见到你,小病会待这么久的医院?”,但还没打出一个字就作罢了。必须承认,我的心为此波澜了一阵,可那也只是一阵波澜而已。任君爽病了又如何?难道你还会因此取消离岛的打算吗?

最终,我仅向任君爽发送了一句“保重身体”,连“再见”都省了,接着迅速登出了《诗经》。

退出游戏之后我才发现陶潜又给我发了几条消息,说最高指挥部开了场紧急会议,决定将行动提前到今晚,以免晚生变故。吴建道是卧底这件事对桃源社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我完全能理解最高指挥部的决策,不过……拜托各位先把我接走啊喂!

陶潜随即又充满歉意地向我解释,由于召开了紧急会议,行动组的人将晚些到达,至于多晚他也不清楚,反正不会比登船行动晚就对了。

敲门声咚咚地响起了。我立刻警觉起来,直到马叔的声音解除了我的警戒:“莫中是我,来开开门。放心,外面没人。”

我缓慢地向门口踱去,思忖道马叔不会是要赶我们走吧。打开门一看,果然不是。马叔端着两盘X0酱捞面,面带那种农民工所特有的憨厚笑容,对我说:“该吃晚饭了,你们一定饿了吧?马叔请你们吃捞面……”

感动。我怎么能不感动。我接过马叔送来的面,刚道完谢,马叔又递过两瓶汽水。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表示一次感激,马叔却留下一句“慢慢吃,不够还有”,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把门关上了。

此刻我才惊觉原来已时至傍晚了。被抑制已久的食欲遭这么一刺激,终于是得到了释放。我顾不得形象,直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冯武较我拘谨一点,但吃相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饱腹之后我恢复了精力,但已经没有心思去玩游戏了。最高指挥部的成员每隔一段时间就向我汇报一次情况,使我心中升起的焦躁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制下去。终于武田西北告诉我他们已经到了,此时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六分。

我本着谨慎的原则,要求武田西北检查一下周遭。武田西北很快回复周围安全。我于是起身,先走过去戳了戳冯武:“该走了。”然后弯腰拾起餐盘,打开了杂物房的门:“马叔,我们该走了。”

马叔闻声赶来,用不是很大的声音说:“走了?你们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开了吗?”

“嗯。”我说完,把餐盘递给了他,“谢谢你的照顾,现在我们安全了。”

“那好……”马叔接过盘子,目送我们向店外行去。在我们即将出店门之际,他忽然又高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顿了一下,转过半个身对马叔说:“马叔,谢谢你……我…我…再见。”随后落荒而逃般地出了店门。

犹豫了那么一瞬,我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虽然我自感“谢谢”已经包含了前者的意思。如果所有的道歉都可以用一句谢谢代劳的话,那该多好啊。哎,莫中啊莫中,你始终还是一个缺乏勇气与决心的人呢。

刚出店门走了两步,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搭在了我肩上,吓得我差点当场去世。

“莫君别怕,是我。”武田西北的身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时间不多了,两位先上车。”

车是指一旁的自行车。“座位可能坐着不是那么舒服,请两位先屈就一下。”武田西北说着,自己先骑上了去。

桃源社派出了五名行动组的成员来接我们,来者人手一辆自行车,我坐在武田西北的车的后座上,冯武则由另一名行动组的成员载着。夜幕下,五辆自行车悄然飞驰出了乌托邦学院。

“我们是直接去港口吗?”我问武田西北,他们骑行的速度非常快,我不得不把身体前倾些,好让武田西北听到我的话。

“是的。”武田西北大声答复我。“其余的撤离人员都已经聚集在那附近了。”

鉴于高速骑行时分心的危险度,剩余的路途上我也不好再打扰他了。九点四十分,行动组的成员们载着我和冯武驶入了港口附近的树丛里。这里如武田西北所言,挤满了准备撤离的人,其中四人尤为突出者,赫然是陶潜、曾子路、张旖玲和吴楚。

“任务顺利完成。”武田西北下车,向陶潜报告。

“干得不错。”陶潜早就发现我们了,他一直注视着我们进来。

“莫中!”吴楚才意识到我来了,当下张开双臂就想来个拥抱。好在他旋即也意识到这不太合适,于是又中止了这个动作。

张旖玲看了下时间:“还有十九分钟。”

吴楚随后向我解释,看管港口的人十点钟才下班,到那时我们方可动手。港口的管理实际十分松懈,等看管的人下班以后,我们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一旁的灯塔——武田西北计划直接攻占它,切断其上的警报系统,如果有必要,再把探照灯关了。

宣告动手的时刻终于到来。武田西北带领一部分行动组成员率先向灯塔进发。在确认了灯塔里无人之后,他们采取了一种更简单粗暴的方式——切断电源。随着探照灯的熄灭,树丛里剩余的人顿时鱼贯而出,直扑港口。陶潜已经做了指示,从左往右数第二艘船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在前,武田西北带领的部分行动组成员断后,撤离大队浩浩荡荡地开向目标游船。登船梯已经下放到了栈桥上,只是登船口简单地拉了几条警戒线。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所有撤离人员很快都登上了船。到目前为止,整个行动算是十分顺利了。

桃源社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众人正要额手相庆,忽然闻得岛内警报声大作,若干手电的光束就浮现在了港口周遭。

我们的行动终于被察觉到了吗,不过似乎已经有些迟了。“船长在哪里?马上去开船,收船梯。”陶潜当机立断,话语中并无紧张感。

船上的灯光在一瞬间亮了起来,船梯也开始缓缓地收起,甚至我们还能听到船锚的锁链卷动的声音。我倚在船舷上,望着逐渐赶来的警卫,忽生好奇他们看着我们在眼皮底下溜走会有怎样的感想。

“莫见,我们成功了,为桃源社欢呼!”听见这声音,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关门。

“是啊,成功了。”我微笑。感觉就是突然间的事情,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离开乌托邦岛了。也许我现在应该为此感慨一番。

“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吴楚站在我旁边,同样望着姗姗来迟的追兵,说了一句。他的话应该还没完,但确乎是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拍了下他:“别乌鸦嘴,吴楚。”

船缓缓地启航了。即便追兵们现在登上另一艘船来追我们,也得落下一大段距离,对了,其中好像有吴建道的身影。“再见了,无间道!”关门冲着他喊了一句,惹得我们一阵发笑。我听到了一个女孩的笑声,这时才发现关门身旁站着晴雨。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在船身颠簸的摇晃里想道。

结束了……吗?

船长忽然冲出船长室:“陶潜呢?陶潜在哪里?转告他这膄船的燃油不足,无法供我们航行到目的地!”

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几乎是下一瞬间,后方的甲板一阵骚乱,其会几个最高指挥部的成员从后方跑了过来,话语如同尖锐的警笛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武田西北叛变!行动组叛变!所有人,保卫船长室!”

武田西北?我一下怔住了。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是他然费苦心让我加入桃源社,是他不辞劳苦为桃源社赴汤蹈火,他怎么可能也是卧底?

船长逮住陶潜并告诉了他燃油不足的问题,换得的是后者坚定有力的四个大字:“全速前进。”陶潜简要地作了下指挥,然后找到傻掉的我:“莫中,吴楚,你们从另一侧绕到船尾去。船尾有救生艇,这是眼下唯一可能离开这膄船、离开这里的途径。”

“我……”其实我压根儿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说了个字。陶潜见状又打断道:“没时间可以浪费了,现在行动组有二十来人,我们有六十多个人,还能僵持一会儿;等岛上的人追过来,就再没有机会了。听我说,莫中,桃源社欠你们的很多,所以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们。关门,晴雨,你们随他们一起去。”

我随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另一艘船也已经发动,直追我们而来。

但我仍在犹豫——我就知道我这该死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会误了我。“好的,我们走。”吴楚替我做出了决定,拉着我就要动身。

关门和晴雨紧跟上我和吴楚。另一侧的甲板上鲜有人迹,因此我们很顺利地接近了船尾。此时放眼望去,乌托邦岛已是天际线上很小的一个点了,但追兵的船却在视界中愈发显得庞大。

我们四人跑到了目的地,通往救生艇的舷梯顶端。但是一个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正是武田西北。

“让开。”关门难得如此生硬地说话。

“我为什么要让开?”武田西北笑了,就是那种很平常的笑容,“几位请回吧,此路不通。”

“你为什么要背叛桃源社?”所有的不解、疑惑,此时突然都转化为了愤怒,我因而得以怒目圆瞪。

“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我本来就是学生会的人,加入桃源社只是任务之内的事而已。”武田西北敛起笑容,此刻的他看起来十分有最终Boss的派头。

“哼,你们这些岛上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岛外人的需求。”

“话不能这么说,莫君,首先我也是从岛外来的,我完全理解大家的乡情;其次,莫君不也曾说过如果没有这些事说不定还挺喜欢这里来着?”

我被他说得一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了词句:“随口说说而已。”

“不,我看得出来,莫君当时是发自真心的。”武田西北轻轻摇头,“其实我对莫君也是很真诚的。我可以保证,我跟莫君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我表面上作嗤之以鼻状,但心里还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武田西北说过的话。突然记起那天我问他的信念是不是帮助所有岛外学生离开乌托邦岛,他轻笑着回答不是,现在看来他果真没有说谎么,呵。

“不过现在,几位请回吧。恕我真的不能让几位离开。”

关门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关君,我并不想与君较量,”武田西北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倘若君一定要动手的话,我也只好奉陪了。”

关门懒得再跟他废话,索性一拳挥出。武田西北略一侧身,险险地躲了过去。

“得罪了,关君。”武田西北低声说完,不再保持防卫姿态,他也开始进攻了!

武田西北一出手就使我骇然,这身手,这劲道,一看就知道是某种武术。没想到这家伙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展现起来就能吓死人。相比之下,关门仅仅学过一点功夫,全仗着强健的体格才勉强与武田西北扳平。

“你们快走!不用管我!帮我照顾好晴雨!”关门一声怒吼。对手的强大已经不容许他片刻分神了。

闻言,武田西北的反应甚至还快过我们,当下几欲冲舷梯而来,好在关门下一瞬就拦住了他。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吴楚拽着爬上舷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欣赏一场紧张刺激的对决来着。

数息之间我们就下到了救生艇上。晴雨抬头望了一会方才下来的地方,忽然又爬上了舷梯:“你们走吧,我要跟我哥待在一起。”

“关门兄是你哥哥?”我又惊了,这次只是单纯地惊愕。

看关门平日对谁都大大咧咧,唯独对睛雨格外温柔,我一度还以为他们是情侣,不曾想其实是兄妹。

吴楚则比较果断:“晴雨,回来!你哥让你好好地跟我们待在一起!”但晴雨反而攀得愈发显快了。

我也攀上了舷梯:“我也要去帮关门兄!”连晴雨一个女孩子都有勇气回去与全社人员共同进退,我又有什么理由逃避呢?

然而我不及爬出一步,就被吴楚扯回了艇上:“醒醒!莫中!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别人都在为自由而战!我们有什么脸在这里苟且偷生!”我忽然义愤填膺,生平第一次对着吴楚吼道,“我做了一辈子懦夫,难道就不能让我勇敢一次吗?”

“你这是鲁莽,才不是勇敢!”吴楚毫不客气地吼回我,声音还要胜我一筹,“我们是桃源社最后的希望!只有我们逃出去,其它人才有可能得救!你现在回去无疑就是断送全社人的希望!”

各自对彼此吼过之后,我和吴楚都不说话了,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吴楚也说。

呼吸稍微平缓了些,吴楚问我:“走吗?”

我抬头,最后望了一眼甲板。“走吧。”

吴楚解开系在救生艇上的绳索,救生艇旋即脱离船身,漂向了茫茫大海。

“再见。”我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不知道是给桃源社的社员们,还是给乌托邦岛。

第二十五章

“下面进场的是代码为E06122的STU班,他们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当我们班的方阵行到主席台前时,主持人立刻念起了预定好的入场词。不得不说,这入场词真Low。

但是话说回来,在我们班的方阵中,确乎是人手一把羽扇的;阵首领头摇旗的麦茵蕾和陈学宽甚至身着汉服。本来我们的“装备”中也有纶巾的,但麦茵蕾嫌那玩意儿戴着太傻,最终没有用上。

方阵停驻在主席台中间。全STU班按照预定程序喊出口号:“Struggle Towards Unique.”随后很是潇洒地一挥羽扇,缓步离场。

感到尴尬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我这种患有尴尬癌的人。其实纵观所有班级,我们班的入场表演算是中规中矩的了,有个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班是边踏着步边喊着“一二一”进来的,尴尬二字大大地写在每个人脸上。

自登岛以来,我首次感到了时间飞逝。下周的同一时刻,我很有可能正在前往登船的路上,或者已经在船上了。换句话说,我在这个学院,这座岛上待的时间,很可能已不足一星期了。

这样想并非是出于对这里的留恋——当然也许有一些留恋的成分在里面——而是离开任何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固有的感慨。可能人的骨子里就对熟悉事物的更替存有抗拒吧。

哎呀,我怎么又开始思考人生哲理了呢。今天是运动周的第一头,我应该满怀兴奋与激动才对啊。

由于学院班级众多,入场仪式需要用去整个上午。学生倒也不用一直看着,走完自己班的过场后就可以爱干嘛干嘛去,田径场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同时观看。

作为持续一周的运动盛会,其提供的运动项目是丰富多种的,篮球联赛也合并到运动周内举行。所有运动项目的报名均遵循自愿原则,而作为一个电竞科目的班级,STU班不才,举班仅有六个人报名参赛而已。

我一介废材,就不掺和进去找虐了。不过有个新增的比赛项目我挺想试一下的,叫“手部极限运动”——好吧这其实是戏称。大概是为了迎合沃克社音乐游戏《Musiz》的问世,学院开设了音游的竞赛,据说还制造了专用的比赛设备。在我看来,把玩音游当作运动是没什么不妥的,如果玩的还是魔王曲,称为“手部极限运动”也当之无愧了。这也是我最终放弃报名的原因。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在人山人海中找到吴楚。吴楚早就走完过场了,可他说他想看完这入场式,我只好陪他看。

参加入场式的班级尽管设计多种多样,时间一长我难免也会审美疲劳的。更糟糕的是,我们所站的位置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我和吴楚就在过分绚烂的阳光的灼烤之下一直待到入场式结束。其时我自感已濒临中暑,放眼吴楚却仍然精神抖擞,连汗也不多出一滴。专注到了一种境界大概就像他这样吧。

学生会会长,龙正涛庄重地宣布:“第二十六届乌托邦学院运动会,正式开始!”至于校长,他也在人群中站着呢。

有趣的是,这句话一说完,场上人群反而一哄而散了。这不能怪谁,今天的太阳谁顶得住啊。

学院开运动会,饭堂也没闲着,这次是每餐加送一个鸡腿,运动员还能凭证半价用餐。

我和吴楚浏览了一下赛程表,记下了有各自班级成员参加的项目,两个班加起来还不足十项。

突然,先是我,再是吴楚,我们的一边肩膀各搭上了一只手,紧接着关门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了:“莫兄,吴兄,好久不见哈。”

“是啊。好久不见,”我笑着回答道,大概也只有关门我才能如此自然地回应了。

“两位有参加什么竞赛项目吗?”一番别具一格的问候之后,关门放下了他的手。

我和吴楚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

“那两位来看我的比赛吧,”关门话锋一转,“有莫兄和吴兄来捧场,我一定能表现地更出色!”

“一定,一定。”我和吴楚连连应允。

关门倒也挺厉害,一个人就报名了四个运动项目,分别是男子400米短跑、男子2000米长跑、男子跳远和男子铅球,其中400米短跑项目正好在今日下午。

“那就说好了,两位到时一定要来啊!见不到莫兄和吴兄我就不跑了!”关门又拍了拍我们的肩方才离开。他最后说这句的那股较真劲,让人难以认为那是句玩笑话。

今天下午的赛事主要是径赛,我和吴楚需要去看的只有武秀荣的100米,关门的100米还有吴楚班上一个女生的400米三场比赛.余下的时间,我们则打算消磨在到处闲逛上。

在以前学校,我从来就没有好好参与过一次校运会。除去给本班运动员捧场及加油呐喊以外,其它时候基本窝在大本营里打牌,或者偷偷玩手机。如今在这异国他乡,我反倒珍视起这体育盛宴来了。

好吧,说到底,是这场运动会很有可能是我们在乌托邦岛上最后的快乐时光了,我们当然不能用无聊来糟蹋它。

建立在自愿报名的基础上,站在场上的基本都是各项目的精英,因此每场比赛都不失精彩。男子100米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开始了,然后数息之间便结束了第一场比赛。这时我和吴楚甚至还没走到田径场。

武秀荣的奔跑速度对得起他的急躁。他在初赛第三场中一马当先,并且一直保持到了最后,轻松入围复赛。我赶到终点时,STU队的一众队员已经在给他端水递纸了。

到关门上场的那场男子400米初赛时,田径场的一大部分都被桃源社的社员占领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关门在桃源社里如此受欢迎。号枪一响,别人都如离弦之箭脱出起跑线,关门却要先扫视两旁的观众,等发现了我和吴楚之后方肯起跑,起跑的同时还不忘向我们招了招手。尽管整个过程可能还不足一秒,但在短跑这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比赛中可是相当致命的。起步晚于别人,关门也没有刻意去追赶,全程都匀速地跑着,最终仍然赢得了第二名。关门冲线以后,我看到晴雨第一个上去给他擦汗。

至于剩下的那场女子400米,就是吴楚的事了,我只负责陪看。

看毕计划好的三场比赛,这个下午还余下将近一半的时间,吴楚就带着我去篮球场转悠。最多人围观的那场比赛,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望了一眼,大概知道了人多的原因——这里是学院“篮球双侠”王亦云、段梓首所在班的赛场。

必须承认,这两个人在篮球方面是颇有造诣的,不过大抵是出于石蕊事件的原因,我并不是很想观看他们的比赛,遂拉着吴楚去别的场逛了。

除了最后一天晚上南区体育馆将举行篮球赛的决赛以外,运动周的晚上并没有安排比赛项目,学生们可自行组织活动,也可前往学院议事厅观看电影。

这个晚上,我参加了辰月社举行的社团派对,然后在派对结束之时向社长申请退社。我的卡里还余两百多乌托普,怎么算都够我过上一周的了。万一七天后我还没离开这个岛,那到时再说吧。

退出辰月社并不如退出STU队般顺利,主要原因是不死司马和分部里的一大部分人都极力挽留我。我编了一大串理由,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他们。说心里话,我也有点舍不得他们,尤其是不死司马,这个我在乌托邦学院里结交的可能唯一的真正的朋友。但既然我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岛了,我就有必要断绝这里一切与我有关的联系,尽量使我的消失悄无声息,当然我清楚这不太可能。

“再见。”不死同马神色凝重地跟我道别,没有握手。我们始终都做不到真正的朋友。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和吴楚按既定计划看完了几场要看的比赛。武秀荣和关门都顺利晋级各自所在项目的决赛,不同之处是武秀荣遗憾止步第四名,关门则捧得亚军归。这就让我对后者刮目相看了,不过想到关门开朗的性格与健壮的体魄,这着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STU队的队长,麦茵蕾,出乎意料地报名了跳远项目。本来以她的身高我并不看好她,但麦茵蕾成功用实力使我改变了看法。尽管最终她没有拿到奖,但能进入决赛也算颇为不错的成绩了。

我还特意去看了一下音游竞赛,“手部极限运动”果然名不虚传。真心佩服那些能轻松应对高难度曲目的高玩们,我光是飞快滚动的谱面都看不过来,更甭提以同样的速度按下按键了。当乐曲进行到高湖部分,我的所见中一些参赛者的手部甚至出现了残影。惊叹之余,我能做的也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膜拜了。

哦,对了,不应忘记介绍运动会里最受欢迎的项目——女子100米自由泳比赛。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最多人观看的项目,没有之一。起初我并不怎么想去看,但吴楚硬拉着我往游泳池走,我只好就着他。然而结果是,赛场被以男生居多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地密不透风,等我和吴楚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勉强能看到赛场的地方时,比赛早完了。

十月十五日,星期五晚,运动周己接近尾声,仅剩的一场比赛便是眼下即将举行的篮球赛决赛。

在全院师生几乎齐聚南区体育馆等待开场之际,我和吴楚则在赶往桃源社最高指挥部的路上。武田西北于今天早些时候通知过我,今晚最高指挥部有一场会议。看他那紧张又激动的样子,我预感到我们撤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一路上连行人都不多一个。最高指挥部的成员都到齐后,陶潜起头就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出航用的船只已经停泊在港里了。”

投影仪放映出海港的照片。“这是行动组的成员于今日早上拍摄的照片,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有五艘游船停泊在海港里。”

武田西北接下说:“根据照片里船只的大小来看,两膄这样的船应该能装下所有的岛外人员。”

闻言,众人都很鼓舞,虽然不知道这些船身上漆着“乌托邦之星”字样的游船从何而来,但毫无疑问它们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离开乌托邦岛最便捷的途径便是了。

“目前在岛的三个岛外成年人中,我们成功动员了几个?”陶潜问吴建道。

“只有一个,正是那位船长。一位教师并不愿意随我们一起离开,而冯武则关在巴士底里,我们无法接近。”

说到巴士底,那是乌托邦岛上最具神秘与黑暗色彩的地方,以至于我在加入桃源社前都不曾知道其的存在。取名自法国的巴士底狱,乌托邦岛的巴士底也差不多,是软禁政治犯的地方,不过不能算监狱,岛上另外有一座监狱,而巴士底的待遇比监狱好太多了。我估计倘若我们出逃失败了,下场就跟冯武差不多。

张旖玲又展示了一张地图:“我在今天中午又测了一次维度,测得结果是北纬十五度左右;我又根据这个岛之前的运行轨迹,推算出它当下所处的经度大概是西经一百五十四度。为了迎合出海航行,它应该会暂时停下来,据此推算,距离我们最近的陆地是北部的夏威夷群岛和南部的圣诞岛。”

“我要提醒大家的是,理论上离我们最近的是这几个地方,但我们能否登陆是另一回事;即便我们成功登上了陆地,我们也无法确保我们能到达文明社会。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做好在荒岛上过鲁滨逊生活的准备,或者更糟的,我们可能还得跟野人土著打交道。”

张旖玲的话如同一盆劈头盖脸的冷水,浇灭了众人心中美好幻想的同时也使我们及时地清醒过来。短暂的沉默之后,陶潜一个击掌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苗:“旖玲的提醒十分在理。建道,散会之后你立马组织行动组的成员准备一些生存工具和粮食。”

吴建道没有回应。少顷,他方才略带迟疑地开口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还是不离开了。”

他的话并不洪亮,甚至还略显微弱,可我们听着却丝毫不亚于一记炸雷。“建道,你说什么?”曾子路满脸难以置信。

“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仍然不怎么靠谱。”吴建道语气平缓,“如果没有较大机率回到家乡,那还不如不回。在一个荒岛上度过余生,又或运气不好淹死在海里,还不如就待在乌托邦岛上。”

“吴君,对自己有点信心。”武田西北说。

吴建道只是轻轻摇头。

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沉默,而每一次沉默总需由陶潜来打破。“我们成立这个社,成立这个指挥部,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陶潜平静地说着,但话语中分明透着沉重感,“但建道的顾虑也是不无道理的。我们不能提供一个完美的撤离方案,是我们没做好工作。因此,我尊重建道的选择。”

“建道也提醒了我们,不是社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冒这个险。西北,待会你去召集全社成员开个会,把当前情况告诉他们,然后统计愿意离开的人数。”

“收到。”武田西北回复道。

吴建道站起身:“那如果没有其它事的话,我就此退出最高指挥部。”

“且慢,建道。还有件麻烦的事,希望你能最后帮下忙。”陶潜止住了他。

“请说。”

“我想请你策划一场营救冯武的行动。你知道的,每多一个成年人,我们成功的机率也会增上不少。”陶潜说。

吴建道顿了两秒。“好。”他说。

会上我们还讨论了撒离的具体方案,大致是先等社内成员登过船摸清情况后,再在当天夜里动手,直接武装突袭港口,夺取了游船的控制权后直接开走,简单粗暴。

我其实相当怀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在开过全社会议之后,有将近一半的社员表示宁愿待在乌托邦岛。幸亏陶潜认识到了这一点,不然到时撤离人员发生内讧可是很棘手的。也因减少了一半人的缘故,我们现在只需集中力量抢夺一艘航船,行动难度降低了不少。至于那些决定留下来的人,陶潜也不强迫他们退社,但无论退出与否都要签份保密协议。

行动组组长的位置现在由武田西北兼任,因为短时间内陶潜也很难找到另一个能力出众且又信得过的人了。不过在即将进行的营救冯武行动中,领导者仍然是吴建道,这大概算是他为撤离计划最后做的一件事。

周六我最后一次参加义务劳动——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任务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领队中不见了任君爽,我那一队由一名学生会干部代领。

营救冯武的行动则在同日展开,之所以选在这天是因为这天整个岛都放假,巴士底的看管相对会松懈些。原本这个行动并不关我事,但后来武田西北决定把冯武安置在学院里,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做接应,又经过一番讨论,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我。

没关系,不就做个接应然后领个路嘛。我站在约定好的地点,几天前我和武田西北漫步镇上时出学院的地方,一等就是一个下午,从日上三竿一直站到日落西山。

余晖满地。我正凝视着这美景久久出神,突然手机收到了武田西北的讯息:“冯武准备到达,注意接应。”

我抬起头,果然望见两名社员领着一个中年人朝我走来,在接近我之后那两名社员就径自离开了。这是为了保险起见而采取的分段接应措施。

冯武我乍一眼还认不出来,因为吴建道给他做了一点易容——这是往好听里的说法,直说了就是化妆。

“走吧。”我对冯武说了一句,正欲起步,这时手机又响了,显示是曾子路打来的电话。

“小心!”曾子路听上去十分着急,“吴建道,他是个无间道!”

第二十四章

我们和吴楚以及陶潜恰好在公寓的电梯里碰见,不过同乘电梯的还有许多其它学生,因此我们只是简单地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为了不让外人生疑,我们只乘电梯到顶层的下一层,等走廊里只剩我们四人后再走楼梯上去。想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大家的呼吸都不由加重了许多,敲门的频率几乎赶得上心率了。

曾子路和张旖玲一起来迎接我们。大厅的投影仪已经打开了,放映着计算机的画面。

“加密的文件共有三个,分别叫《乌托邦岛运行记录》、《外来学生登岛记录》和《在院学生数据库》。我先把第一个解密出来了,特意等到大家一起看。”曾子路说着,快速坐到电脑前,打开了那个叫《乌托邦岛运行记录》的文件。

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这份文件最有可能帮助我们解开关于这座岛的重重谜团,因而我们必须投入百分之两百的注意力,不能漏过任何一个信息点。

文件打开了。文件内记载的是一段又一段的记录,每段记录的格式大致如下:

日期:九月二十九日

最后侦测位置:13°12’N,152°25’W

主动力室:正常 副动力室Ⅰ:正常 副动力室Ⅱ:未启用

主稳定室:正常 副稳定室Ⅰ:正常 副稳定室Ⅱ:未启用

谜底当然不会写明在纸上直接给你看,真相需要你去推理、分析。不过这个谜题可以说是十分浅显了。

最高指挥部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武田西北说出了大家的共同想法:“所以,这座岛其实是一座巨大的机械浮岛,它的位置可以变化,因此无法确定它的坐标?”

大家没有回答,用无声表示着同意。

“说实话,我不是很相信。”吴楚第一个提出异议,他是学物理的,“这么大一座岛,如何使它浮起来?如何保证其飘浮时的稳定性?还有,移动它所需的巨额能源从哪里来?”

与会各位估计都是社里各行业顶尖的人才,但此刻并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陶潜说:“诚然,这些都是技术难题,可并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我们应当关心的,是这个假设成立与否,以及数据的真实性——如果这些数据都是真实的,我们就获得了十分有用的信息。”

社长不愧是社长,总能抓清当务之急。张旖玲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跑到档案柜前翻出了她那一沓数据。一番快速的核对之后,她说:“我绘测过的纬度记录与这上面的基本相符,这些数据的可信度很高。”

“那我们就姑且当这个假设成立吧。”陶潜说。

“你们先聊,我去计算一点数据。”张旖玲移步到了另一台电脑前。

吴楚仍然执着于那一连串技术性问题,他索性找来纸和笔,自己比划了起来。陶潜和武田西北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和吴建道则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干坐着,偶尔一对视后又迅速移开视线。

“各位,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陶潜再次引领话题,“兴许在这个月内,我们就能离开这个岛。”

像什么东西“咯哒”一声接通了一般,我一下子领会了陶潜的意思:“您是说,月底的出海航行?”

陶潜肯定了我的猜测:“是的。如果出航用的船只够大或者数量够多,我们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撤离出去。这样的好机会不能轻易放过,谁都不能保证明年是否还有这等美事。”

“我绘出这个岛的运行轨迹了。”张旖玲把一张手绘的地图平摊在会议桌上,虽然是草图但很好看,“根据它的运行轨迹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岛主要在中低纬度的太平洋航行,始终与陆地保持相当的距离。而且这个岛应该配备有强大的侦测系统,能够探知极远处的航船并提前改变航线——总之,它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任何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曾子路说:“这更加说明我们只能靠自己离开这个岛。”

“对,”陶潜说,“所以我们现在就有必要制订接下来的计划了。建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现在就去动员所有的岛外人,”吴建道加重了语气,“包括仅有的三个成年人。”

“不错,建道知我心。”陶潜对吴建道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话如同一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还有三个成年人?”虽然已经知晓了这个事实,但在再次听闻时我还是不免惊了一惊。

“是的,”武田西北说,“如果有成年人参与进来,行动成功的机率将大大增加。最关键的一点是,就我们所知,其中一人之前是一名船长。”

真是天算之巧合。短短几十分钟,桃源社的前途就变得一片光明。

在座的每个人都露出欣喜之色。“感谢各位付出的努力。子路、西北、旖玲、建道、莫中、吴楚,谢谢你们,你们之中缺了任何一个,计划都不能发展到这一步。”陶潜这时起身,向着大家鞠了一躬。

众人忙着客气。“也离不开社长的精密筹划和悉心指挥啊。”吴楚的马屁拍的最响。

在随后的交谈中我了解到,目前在岛的三个岛外成年人都是男性,两个是学院的教师,一个在学院外做技工;而其中一个教师,正是冯武。至于如何把他们拉入伙,则是吴建道行率领的行动组的事了。

我和吴楚在这期间并没有任务分配,因此我们还能在离开这座岛之前最后体验下乌托邦学院的运动会。散会之后,曾子路、张旖玲和陶潜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吴楚、武田西北、吴建道于是先行离开。

踏出电梯门的同时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到了饭点了,遂准备取道食堂。这时,武田西北又拉住了我:“莫君,我有个邀请。”

我停下来,等待他往下说。

“下个周日,君可否与我一起去岛上逛逛?毕竟我们还没怎么逛过学院以外的地方,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武田西北很是认真地说。

短时间内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事实上,自加入桃源社后,我对武田西北的态度是相当纠结的,说不清楚该不该怨恨他。大约是我连拒绝的勇气都缺乏,我最终答应了他。

“谢谢。”武田西北略一俯首,“这趟步行是私密的,参与者唯有君和我而己。下个周日早上八点,我会在君的公寓大堂等候君。”

十月十日,在这学院的第一百七十三天。我如约在八点下到公寓大堂,武田西北也如约在大堂里等着我。会合之后,我们先到饭堂吃了早餐,再往学院外行去。鉴于乌托邦学院的高开放性,我们没有经学院“大门”,而是就近从作为围墙的树间穿了出去。

本来我对乌托邦岛上学院以外的地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好在武田西北带了一份桃源社绘制的精密地图,使这趟旅途得以有计划地进行。我们决定第一站去岛上唯一的海港,我和吴楚以及大概所有外来学生登岛的地方。

虽然名曰海港,港里却空荡荡地没有一艘船,唯见长长的栈桥与浪花反复地激吻。不过也许在一周后,这里就会第一次泊满航船。

我和武田西北走上栈桥,正赶上清劲的海风迎面吹来。突然想起那一天,古伯也是这样站在栈桥的末端,闭上双眼拥抱海风。我并不觉得这一切犹在昨天,但确实是没由来地有点怀念。

低下头我望着海面。稍稍用了点心观察,我看见原本平静的海水在接近陆地的地段陡然沿着海岸线流动。这可能是这座岛在运动的直接证据。想着,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武田西北表面上在随意地四处看风景,但我注意到他实际上是在观察海港的周遭环境。不愧是桃源社的骨干成员,到哪都不忘为社团做贡献。

我们在海港逗留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前往第二站——自由广场。自由广场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大和空两个字,不过确乎能让人顿生一种摆脱束缚、忘却烦恼的感觉。我和武田西北就欣赏了一会广场中央的雄鹰雕像,作为来过自由广场的见证。

自然而然的,下一站是梦想塔。我和武田西北试着爬楼梯登了八层楼,最后还是向电梯投降了。梦想嘛,一蹴而就也不是不可能的,何况我们已经付出了努力对吧。

站在梦想塔顶望去,环岛四周仍然是汪洋的海水,但我知道这海肯定不是从前的海了。放眼镇上,这座岛倒也有其繁荣的地方,甚至可能还有点可爱,只是我并不喜欢它。

一个人只要不是有恐高症,上了高处之后估计也是不愿下来的吧。我在塔顶绕了一圈又一圈,乌托邦岛的缩略景也看到没什么看头了,可就是不厌其烦。

武田西北走到我旁边,像我一样靠着护栏:“其实说心里话,君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我缄默了很久,最后缓缓说道:“如果桃源社没有搞出那一码事,说不定挺喜欢的。”

“哦。”武田西北应了一声。我们谁也没有面向对方,相反,我们的头都朝向了自己那边的方向。

沉默。

塔顶的风似乎特别大,任意一阵都能灌满我的耳朵。风声暂时占去了我所有的听觉。

疾风渐渐落下了,武田西北换了个话题,又继续说道:“那君可曾想过,为什么这个岛不允许有人离开呢?”

“或者说,君可曾想过,这个岛为什么要与外界隔绝呢?”

沉默。

我并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武田西北于是又自行作答道:“这种做法虽然看上去不尽合理,且侵犯到人的人身自由权,但仔细想来,还是有其道理的。”

“在我看来,这一切皆是为了乌托邦学院。要维持这种理想的环境,不仅学院,整个社会都要形成相适应的氛围。比方说,要让学院高度开放,连围墙都没有的话,我们必须保证社会环境的安定与和谐,否则学生的安全难以保障。”

“在一个大社会,培育这样的氛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成形。可对一个小镇来说,难度将降低很多,特别是乌托邦镇这种人工建立的小镇。”

我始对他的话语展示出一点兴趣,当下脑袋朝向往他那边偏了些,不过视线之内依然看不见他。

“更高的自由度意味着更少的约束与规则。这样的社会确实是可以稳定存在的,但前提是不受到外界的干扰。一个高度凭借道德和自发性维系的社会,其实是十分脆弱的,外界的一点异动就能使其秩序彻底乱套。就好像学院混进了一个杀人犯一样,其后果无法估量。”

还是沉默,但我开始注意倾听他的话。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理念,为了维护这个理念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缩影到这座乌托邦岛同样也适用。相比起来,乌托邦岛采取的手段倒还算温和。”

“并且,乌托邦岛成功了,它成功打造了一所理想中的学院,尽管可能有些畸形。为了捍卫这成功的果实,他们必须更加谨慎小心。任何一个人员的进出,任何一点讯息的交流,都有可能使外界发现这座乌的存在。被发现之后,大规模的交流是在所难免的,而乌托邦岛脆弱的秩序根本承受不起世界文化洪流的冲击。如是一来,这种乌托邦式的社会就难以为继了。”

说下一句之前,武田西北叹了气:“可是即便是如此美好的理想社会,我们这些外来者却仍然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

“因为乡土情。这不是唯一的因素,却是最主要的因素。”武田西北继续说,“外面的世界再美好,故土始终是人们心中的归宿。如果必须在故乡和乌托邦之间选一处度过余生,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而且,我们本来就不愿待在这座岛上,又怎么能阻止我们想念回家呢?这是他们经常提及的自愿性原则,可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又忽略了这一点呢?”武田西北的语气中甚至出现了遗憾。

我非常认真地听完了他后面的话,然听完依旧只是沉默。他的分析很有道理,我颇有所获,可于我们身上的使命而言,以上不如说只是武田西北的一顿牢骚罢了。

“莫君有自己的梦想吗?”

我摇了摇头,随后突然意识到武田西北是看不见我的动作的。可我也懒得说个“没”字了。

“梦想最好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这时又起了阵风,武田西北的声音在我耳中渐渐湮没了。

第二十三章

虽然目的已经达成了,但我和吴楚还是假模假样地跟着古什又研究了几天,方才向他告辞。反正曾子路已经把代码给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以他自己的聪慧,应该不难捣鼓出来。

又是一个周五。陈学宽在晚上例常向全班宣布班长会议的内容,唯一的一条就是下周一学院将召开全院集会,一如既往地简洁干练。对此,大家都略微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大都转瞬即逝。学生大会确实不常召开,但召开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总算有点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窃取古伯资料这一连串事件的一个附带结果是我喜欢上了编程,以我当前的水平,恰能编一两个简单的小游戏自娱自乐一下,当然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晚休甫开始不久,一个伟岸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前门,不久就移到了讲台中央。来者是老侯,我们的语文教师。猜不透他的来意,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老侯站定后,并不立刻发声,而是轻轻地咳了两声。这是种礼貌的示意,使沉浸在专注中的众学生不会被吓到,虽然说教空里本来就不怎么静。

等到教室内的所有人都停下来望着老侯,他终于开口了:“同学们,老师明天晚上在平静湖旁上节课,你们说好不好啊?”

并没有人言语。我张望了四周,瞧得大家都看向了各自的显示屏,于是也跟着低下头,发现系统自动弹出了一个消息框,显示班长陈学宽发起了投票,投票主题只有简短的四字:“是否同意?”

哦,是这回事。在乌托邦学院里,倘若老师想要占用学生的非课堂时间,其实是允许的;学院有相关规定,这种场合下须由班长发起公投,征得超过六成的学生同意即可。即便是投票通过了,不想去的学生仍然也可以不去。不过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因为老师本身的课就多得用不完,万一确乎是非占课余时间不可,绝大多数学生也是会同意的。

想着,我也点下了同意。此时投票已经接近尾声,大概是由于加课在周末,当前结果显示反对的人较平时多,有将近十个人。无论如何,最后总是会通过的。“三十一票赞成,成九票反对,通过。”陈学宽朗声宣布道,“老师,欢迎您给予授课。”

“好,谢谢大家。”老侯还要向我们道谢,才离开教室。

类似的事情在我的乌托邦学院生涯中共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时我主要是觉得新鲜,后来逐渐才意识到其高明之处。最重要的是,它真正体现了师生平等的理念。

周六的下午,我完成义务劳动后迅速完成洗浴和用餐,然后便取道平静湖。要知道从南区公寓去到“一湖一塔”景区得花上半个钟头,天晓得老侯为啥偏要挑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上课,而且还是在晚上。

事实证明,我来得过早了。绕着平静湖走了三周,我连老侯的影子都没见着,更毋论其它人。就着湖畔石栏赏完日落后,在路灯亮起的瞬间,我总算看到了老侯在湖面上的影子。

“你是莫中同学吧?来得可真早啊,”老侯却也认得我,“正好,你介意帮老师搬下椅子吗?”

我点头连连,又觉得自己的意思没有准确地表达出来,赶忙补充道:“好啊。”

“谢谢啊。”老侯于是领着我向附近的公寓区走去。每个公寓区都配备有杂物房,里面的物资足够开一场小型派对,供一个班上课自然不在话下。

我总算想明白为什么跟老侯对话后我浑身不自在了,因为老侯向我道了谢。这无疑是师生平等的又一体现,我却颇有些不习惯,因为我已经熟悉了隔三岔五被老师抓去当劳力的生活。当然这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助人为乐对吧。

四十张凳子,我和老侯每次一人携两张,加之期间又加入了几个人,不久便搬完了,只是可怜我澡白洗了。时间来到八点,我到场一个多小时后,来听课的三十余人总算是齐了,老侯终于得以开始他的课堂。

“同学们,感谢你们肯用假日的晚上来聆听这节课。请你们理解老师,因为老师要讲的内容,只有在这样的场景才能被充分地体会——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名作《春江花月夜》。”老侯娓娓说道。

闻言,我们立刻转首,果然看到丰盈的金月镶在夜幕中,原封不动地映在湖面上。“可惜岛上没有辽阔的江河,我们只能用平静湖代之。不过平静湖也不差,只要我们用心去感受,一样可以体会到诗中的意境。”

这真是一节别开生面的课。之前对老侯的那点不解与不满,现在都转化成了敬仰与钦佩。谁曾想,老侯这位看上去中规中矩的老师,却也有这样浪漫、富有创造力的想法呢?

“我们来看《春江花月夜》这个标题,同学们觉得应该怎样给它断句呢?”老侯发问道。

胡海枫率先作答:“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许莲月的声音并不尖锐,但也不失响亮。

有这两位起头,众学生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至于我,则坐在一旁静默地听着这一切,带着无意识的微笑。

五六分钟以后,老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老师的答案是春、江、花、月、夜。当然,大家的答案也各有道理……”主观题没有标准答案是乌托邦学院的传统。

新奇感支撑着我听了十来分钟的课,最终仍然没能阻止我飞入神游的国度。果然自己还是没法对语文提起兴趣么。

诗中的“春、江、花、月、夜”五景,这大概只有后两者,不过在我看来,夏夜完全可以与春宵媲美,平静湖也丝毫不逊于汩汩江水。可能这还不足够,那再加上邻湖而坐的众师生,眼下所见便是绝佳之景了。

大家都被这样的秀色所吸引,因此老侯讲完课后,仍不愿就此散去。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宴席是可以重开的。几个学生干脆去学院超市买了箱汽水,众人人手一罐团坐湖边,吟诗作对,逸兴遄飞,若不是老侯还在,我甚至怀疑他们能将这变成一场烧烤聚会。

我仍然坐在一旁,不参与他们的所谓对诗,只是自顾自地抿着饮料,余光忽然瞥见在两个路灯的中点处,光线最昏暗的地方,石蕊趴在石杆上,好像在哭。她的一个闺蜜俯在她身旁,估计是在安慰她。

本看对前任邻桌兼前前任前桌的关心,我找了个女生询问石蕊的状况,妹子一脸幸灾乐祸地回答:“还能怎么样?失恋了呗!”听上去她与石蕊的关系不是很好。

哦,这样吗。石蕊与段梓首分手了。这应该是今天的事情,因为我昨天看石蕊还好好的。

提起石蕊和段梓首,我又不能不想到成礼仁。相比之下,成礼仁的结果则要好得多。成礼仁不仅收获了更好的恋情,并且这段恋情稳定而持久,起码直到今天仍在继续。

世事是多么无常!湖面上完美无缺的月影,下一瞬可能就被轻风搅得支离破碎。当初段梓首与石蕊牵手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几个月出头就分开了呢?当时的我又怎能料到现在的我已经是桃源社的一名社员了呢?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看来确乎十分有道理,只是我大约从来就没有得意过。石蕊还好,在失意时还有人关心,而于我,且不说真正的朋友屈指可数,每一次的坎坷我几乎都是独自面对的。

孤独的人啊,无法融入热闹之中,又不愿被其抛弃,只好把自己淹没在忙碌里。回想那些成头少言寡语,只是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干的人,大抵都是挺孤独的人吧?我虽然也是孤独的人,但我不畏惧被热闹抛弃,我宁愿独自眺望运方,看天际线与星辰;本来嘛,我骨子里也是那种忙不起来的人。

诗会持续到九点钟方才散场,我帮忙把凳子搬回去以后就直接回南开轩了。原本我是想倚着湖畔石栏怅寥廓一番的,但那里已经有人先我一步了。

全院集会的入场是个长达一小时的过程,STU班只是稍晚了些动身,入场的等待时间就多上了十几分钟。不过没有关系,反正我对这场大会也没有什么期待了。

“同学们好,”随着龙正涛开口,会场内迅速安静下来,“抱歉占用了大家的时间,不过大家也知道,没有要紧事全院集会是不会非常规召开的。”

“长话短说吧,大家都知道最近发生的教师违规事件吗?”

这件事想必指的就是冯武事件了吧。能被学生会主席提及,感觉倒成了我们班的荣幸了呢。

众人的回答很杂,难以从中辨出统一的意见。“好了,不管了不了解都算了。”龙正涛摆摆手,再一次将杂音压制下去,“这个事件暴露出一个重大的问题:学院缺乏健全的举报机制,以至于在事端发生时,学生的投诉迟迟不能受理。本次会议的召开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会场中央的银屏陡然一变,一份详尽的提案呈现在所有人眼前。这可能是乌托邦学院历史以来最长的单项规定,其上一一罗列了各种教职工违规的行为及对应的处理办法,还附有学生进行举报的具体流程。拟稿人是学生会全员。

学生们对这份提案表现出了相当的严谨。在阅完法案后,会场并没有陷入嘈杂,但起身抒发己见的人接连不断,学生会成员们也逐个将之记录下来。等轮到教师代表发言时,银幕上已经记录了十四种不同的补充方案。

教师代表只说了一句话:“教师代表团没有意见。”尽管看不清他的脸,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

然后就是投票表决阶段。由于补充方案大多,龙正涛不得不举行两轮投票,第一轮先筛选出五个方案,第二轮再进行最终表决。自然,提案是以绝大多数同意通过的。

这项新法规通过后,学生的权利扩大了,诚然很好;可我为什么隐约觉得这不是件好事呢。

“本次会议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不过大家难得齐聚一堂,我就宣布一条好消息吧。”龙正涛换了种轻松的语调,也拂去了笼罩着整个会场的沉重感,“十月是运动的月份,下面我们将迎来学院一年一度的运动周。”

运动周其实就是运动会,因为运动会持续一周,故又称为运动周。于我而言,意义就是一周不用上课。

“重头戏在后面。记得上次开会时通过的出海航行法案吗?学生会经过数月的沟通,终于取得了相关部门的批准,我们得以在本月底举行乌托邦学院史上第一次出海航行!”

欢呼声与掌声接踵而至,集会也便在这样的欢腾中结束了。在大部分人都涌向会场出口之时,总少不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学生,抱着各种花枝招展的鲜花,逆着人流的方向自四面八方冲上主席台。至于龙正涛和袁森怎么应对,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按照惯例,召开全院集会的当头上午是不用再上课的。而由于本次集会时间较短,所以为时尚早,我没想多久就决定前往图书馆打发闲暇。

就在这时,武田西北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莫君,曾君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已经解密出了关键资料,邀请最高指挥部所有成员前去共睹。”武田西北神色中有着可见的欣喜。

我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两秒。

“那还等什么,赶快走吧。”我说,先迈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