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谈话

半小时后,祁铭南和吴楚面对面坐在G市大礼堂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内。

吴楚本来想改天选个相对宽裕的时间段再聊,但祁铭南执意要在今晚就与吴楚谈谈。吴楚只好依他。

这个年代,像这样的大型咖啡厅已经非常少见了,甚至咖啡厅本身也已快要绝迹了。家用饮料机器人几乎取代了一切。即便是在咖啡厅里,机器人仍然无处不在:机器人服务员、机器人冲配师、机器人保洁员……虽然号称是“机器人”,但其实拥有人形外表的机器也没几个,更多是用机械部件搭建的最简功能结构。店里唯一属于人类的只有顾客。

“先自我介绍一下,”祁铭南首先开启了话题,“我叫祁铭南,是发展智力组织的成员。”

“幸会。”出于礼貌,吴楚主动伸出右臂,与祁铭南简单地握了握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组织,似乎里面大咖云集,有许多来自国内外的科学家与院士。”

祁铭南点头:“确实如此。或不如说,我们组织更像是个学者的俱乐部,来自不同学科领域,不同职称的研究人员,上至诺贝尔奖得主,下至寻常大学的讲师,都是可以加入的。”

“我明白了,感谢祁先生解惑。如是看来,祁先生多半也是学术界的北斗泰山,若吴某先前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恐怕要让先生见笑了,我只是明珠大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社会学教授,之所以加入发展智力组织,纯粹是因为机缘巧合……”

吴楚打断了他:“冒昧地插一句,我看绝对不会单是机缘巧合。”

“呃,照先生的说法也行,毕竟每个人对机缘巧合的理解都不同嘛。”祁铭南暧昧不清地笑了笑,“还是来说正事吧。吴先生,对于刚刚您所作的演讲,我有些观点想和您探讨一下。”

“无限欢迎,请说。”吴楚神色认真起来,不自觉间把和气也收了几分,以致看上去有点严肃。

“首先,先生在演讲里提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十分赞同。我的想法主要集中在与技术手段相关的话题上。第一点,先生提到Knowmory装置会使得知识教育的比重大幅下降甚至完全消失,我则认为并非如此,或者说这并非好事。

“先生提到,绝大多数人获取知识的最终来源,都是前人的研究与发现,但是获取知识的途径是有差异的。在此我也发表一点愚见,获取知识的过程,可以分为理解与记忆两个子过程,这两个子过程都是可以锻炼的能力。听课与查资料,尽管有被动和主动之分,但一样都包含了理解与记忆的过程。可是使用Knowmory装置几乎完全跳过了它们——我对Knowmory装置的所知有限,如有错误,还请先生指出。”

“祁教授,你的问题我无法给出确切的、普适的答复,这样吧,我给您讲讲我的使用体验。”吴楚把手交织在一起,“Knowmory虽然植入在大脑里面,但并不是就此成为了大脑的一部分。两者的通讯,是通过一个带宽极其有限的接口进行的。也就是说,如果采取遍历的方式来检索需要的知识,花费的时间将会很长很长,所以Neuralink官方并不推荐这种方式。

“最快的方式是通过索引号直接寻址。Knowmory内置有搜索功能,搜索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当你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时,也会一并得到它的索引号,下次便可以用索引号直接访问。当然,如果一个知识点被多次访问,那么它很可能已经记在你的脑海中了,也就不再需要从Knowmory中检索了。

“总而言之,利用Knowmory的前提是你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知识,可以是关键词或索引号——这是需要记忆的部分,也可以是一个问题,描述这个知识的特性或应用场景——这里是不是又有一点理解在里面呢?祁教授,以上就是我对Knowmory的使用体验了。”

“我大概明白了,非常感谢先生的悉心解答。”祁铭南点点头,“照先生的话,我是否可以将Knowmory装置理解为一个配备了智能搜索引擎的数据库?”

“简洁而精准的概括,教授。”

“先生过奖了。如果诚然如先生所言,那其实使用Knowmory装置与传统的知识获取途径也无本质区别,是我了解不足了。”祁铭南抿了一口咖啡,“那我继续谈下一点。第二点是关于Knowmory装置可能诱发的依赖问题。

“对技术的依赖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从历史经验中我们知道,越先进、越便利的技术,人们对它的依赖性也越大。移动设备和互联网曾经催生出好几代‘低头族’,也即长时间连续使用设备的人,这类人时至今日依旧为数众多。同样的,Knowmory装置会不会催生出‘冥想族’?当然,长时间连续使用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依赖导致的能力退化现象。比方说,在本世纪前三十年里,社交网络的发达使得年轻人的线下社交能力大幅衰退,由此也间接加剧了某些社会问题。

“同样的道理,虽然使用Knowmory装置并没有完全跳过记忆的过程,但是它对记忆能力的需求无疑下降了许多,况且它还有存储记忆的功能,长此以往,人类的记忆力会不会大幅下降呢?对于理解能力的影响尚不清楚,但我同样存在同……相同的隐忧。

“吴先生,我说这些绝不是因为不赞成您的主张,相反,在我看来,辅助记忆装置——我姑且这么叫它吧——的普及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其普及也会反过来大幅提高生产力,是势在必行的历史进程。但是,变革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每一次工业革命都伴随着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以及横跨政治、经济、环境等多方面的综合效应,甚至还引发了规模空前的大型危机,比方说三年前的大风暴。尽管尚没有成熟的研究,但初步的分析表明,辅助记忆装置极有可能在十五到三十年内再度掀起一场大风暴,更糟糕的是,这场大风暴会有一个清晰的矛头,指向的就是先生您。”

吴楚耐心听完了祁铭南的讲述。“祁教授有心了。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那么担忧,或者说,我比较乐观吧。即便按最坏的情况来看,下一场大风暴在十五年后发生,可十五年的时间已足够做许多事情,处理得好的话,说不定能避免下一场大风暴的发生。

“再说说技术依赖和能力衰退的问题。首先我认为,一项与人体高度融合的技术,已经可以视作人体的一部分,此时依赖或许就不再构成问题了——就像我们依赖双手进行劳作,依赖大脑进行思考,但是从来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一个问题。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时候大概是装置失灵,不过那就属于技术问题了。

“在这种前提下,记忆能力的重要性可能会不如以往,不过无需担心,人们会逐渐形成新的平衡以适应它的变化。理解能力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针对这两种能力的锻炼仍然是有必要的,我们会在课程的设计中考虑这一点的。”

“先生的远见和乐观主义精神令人钦佩,然而,先生说的这些,我们在分析时都已考虑过了,但仍然得出了不容乐观的结果。”祁铭南又端起了面前的杯具,“先生刚才提到了平衡,那我也不妨告诉先生,其实我们团队研究的其中一个课题正是人与技术的平衡。一般的规律是,技术的进步发生后,人们逐渐驾驭或适应技术,同时自身也完成了被技术的驯化,我们把这一过程称为再平衡。

“人与技术的平衡涉及许多方面,具体取决于技术的适用范围。比方说几次工业革命先使大批传统行业的工人下岗,随后又创造了大量的新兴行业岗位,这是生产方面的再平衡;即时通讯大幅降低了人与人交流的物质和时间成本,但也使得人们的日常通讯量大幅增加,这是生活方式上的再平衡。可见,于人而言,技术的发展总是有代价的,辅助记忆装置亦不例外。”

吴楚道:“我同意这一点。”

“可是,它的代价究竟有多大呢?我们详细分析了辅助记忆装置的利弊,然后得出了它基本无害的结论,先生刚才的释疑更加印证了我们的结论。于生产方面,它能极大提高人的生产效率,同时完全不分担人在生产活动中投入的劳力与智力,换言之,它不会导致职工的大量失业;于生活方面,就像先生提到的,它对人的记忆和理解能力影响有限,依赖也不构成问题,可带来的便利却是实实在在的。换言之,辅助记忆装置带来的收益与代价完全不成比例,这和人与技术的平衡律是相悖的。所以,一定存在某种我们尚未虑及的风险。”

“也许是这些技术还未发展到能够表现出足量风险的程度。”

“我们与先生的想法一致。”祁铭南点头,“最可能的情况,是由衍生技术被滥用而引起。在我们的研究结论中,大风暴也是因此而生——互联网衍生的新媒体技术准入门槛低,缺乏有效监管,最终沦为滋长谎言与极端情绪的温床。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可惜我们不是研究相关技术的专家,无法预测辅助记忆装置可能催生的具体发明,只能推导出这一过程发生的大概时间。先生,以上便是我今天跟您谈话的主要目的。”

“祁教授一番好意,吴某感激不尽。”吴楚微微欠身,向祁铭南表示谢意,很快又回正,对上了祁铭南的视线,“可正如教授所言,吴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仍然相信通过人为的努力能够缓解乃至化解危机,打破这些莫须有的周期与规律。以后的事情,有谁能做出准确的预言呢?无论最终能否起到作用,采取行动总归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强的。祁教授,这也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教育改革的动力源泉。”

有那么一瞬间,吴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与宋瑞敬在办公室里促膝长谈的那个晚上。他很记得,那时他也是像这样正视着宋瑞敬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我明白了,”祁铭南再次点头,放下见底的玻璃杯,“我向先生传达这番话的目标已经达成,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就不继续打扰先生休息了。非常感谢先生在作完演讲后还愿意抽出时间与我进行这场谈话,如果先生没有其它事情的话,我就先行离开了。”

“真不巧,我恰好有点事情要麻烦一下祁教授。”吴楚唤醒了桌面上的点餐屏幕,“陪我多喝几杯吧,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

第三章 演讲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吴楚也从回忆中走出来——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回忆。他站起身,向黑暗笼罩中的教室作别。

助手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吴总,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助手说着便带起路来。

“我知道。”吴楚点点头,脚步愈发加快,最后干脆变成了小跑。

两人就这样小跑着进入了学校对面的大礼堂——跑步不是必要的,但跑步能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吴楚的时间观念向来严苛如此。


祁铭南唤起手机屏幕,确认现在还没到演讲开始的时间,又将屏幕摁灭,继续凝神打量着伫立于台上的那人。

凡演讲者,迟到三五分钟都乃常态,就算是最准时的人,也要待到演讲正式开始那一刻方才露面,即便不是为了显架子至少也要卖个关子;这人倒好,演讲开始前十分钟就站到了麦克风前,还面带微笑地与现场听众联手演了一出大眼瞪小眼的哑剧。

祁铭南对吴楚略有了解。子虚集团的现任总裁,推动国内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引领的改革并未得到学生群体压倒性的支持,也未遭到社会各界清一色的反对,原因在于其改革措施之新颖与温和。吴楚的改革并非是在现行的教育制度上作大刀阔斧的改动——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是尝试独立于现行体制之外建立一条新的教育路径。考虑到由此产生的学历认证问题,从这条路径毕业的学生最终可由子虚集团兜底。照此设计,吴楚的改革至少要经过七年才能初显成果,然而世事难料,七年还没过完,大风暴先爆发了。

大风暴后,虽然旧有教育制度未被废除,但强制学校教育的取消事实上已经宣告了吴楚的胜利——不论他的改革能否取得成功,总之现在举国上下的学生、家长、教师、教育界人士都将目光汇聚到了吴楚身上,等待他指引中国教育的出路。

会场的灯光黯淡下来。祁铭南知道,这意味着演讲终于要开始了。“各位朋友大家好,”吴楚开口道,他的声音雄浑有力,“首先感谢你们不远万里奔赴此地来参加这场讲座。我注意到,在座的有朝气蓬勃的学生,有春风化雨的教师;有德高望重的泰斗,也有仅是关心教育的普通人,说明整个社会都对我们今天的话题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向来信奉一个理念:只要我们足够团结,那就没有困难是不可战胜的。”

“接下来,我将给大家带来主题为《大风暴后中国教育的探索与革新》的报告。插点题外话,在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要数听讲座。想象一下,当你被迫听一个人长时间地发表与你的观点基本相左的言论,而你还不能反驳他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所以,如果在报告的过程中,大家对我讲的内容有任何想法或是疑问,都随时欢迎按座位上的发言按钮进行交流,而不必憋在心里。”

吴楚的幽默功底远不及他的气势,尽管如此,听众的掌声也不减弱丝毫。祁铭南环顾座位,果然在右侧的扶手上找到一块显示屏和一个按钮,以及一个折叠式的麦克风。据说G市礼堂曾由子虚集团出资进行改造过,全世界估计也唯有此处有这样的设计了。

“众所周知,我国教育的问题向来是十分复杂的,且在不同的年代会突出体现在不同的方面。本世纪前三十年,中国教育的主要问题是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公平问题。地区与地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即便是在同一地区,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也有可能宛若天壤之别。那个年代,一名学生所能接受到的教育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出身条件,再结合当时的居民收入分布数据来看,这种失衡便更加明显。

“从那时起我便立志要改革中国的教育。所有得知我的想法的长辈,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无一例外都指出了一点——我的想法不可行。他们举出的理由名目很多,但内核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国自有国情在此’。当时我反驳道,‘难道仅仅因为受制于基本国情,我们就连一点改变都做不了吗?’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他们确实是对的。”

吴楚说到这儿停顿了良久,头也不自觉地下沉了些,似乎是浸入了某些回忆之中。听众很默契地没有作声。

“不得不承认,对于大多数事物而言,人的努力固然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更多时候还是历史的进程在发挥作用。”吴楚很快又抬起头来,换了种略显轻松的语调继续说道,“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由于义务教育的不断普及和人口结构的变化,教育资源失衡的问题突然就不复存在了。因此,三十年代往后的主要教育问题便转变到了素质教育上。

“素质教育的概念其实在前三十年里也经常被提及,只是受限于基本国情,它不是为应试教育让路,就是效果适得其反。应试教育的功过至今未有定论,但它忽视学生能力培养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

“然后,可以遇见的,不用等我出手,教育部已经发文阐明了改革方向;各省,各市,乃至各所学校都争先恐后地颁布自己的改革措施,场面堪比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虽然那段时期的学生依旧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从宏观层面来说,教育改革确实是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教育问题的绳结由时代发展这只无形之手亲自系下,又由它亲自解开,因此,今天这场讲座似乎完全没有开展的必要,各位若另有要事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有力地驳斥了祁铭南对于吴楚幽默感的判断。祁铭南也跟着半自发地笑了两声。有人用座位上的麦克风喊了一句:“你还没开始讲正题呢。”自然,并没有人起身离座。

“看起来今晚大家都很有空啊。的确,刚才我所讲述的都是大风暴前的教育状况,那么大风暴后呢?”吴楚在台上踱了两步,“还是先说说大风暴吧。在座各位也知道,在大讨论期间,强制学校教育被废除了。虽然我一直是废除强制学校教育的支持者,但是我并不主张现在就取消学校教育。结果大家比我预想中的更激进,直接把高等院校以外的所有学校都关停了。

“既然木已成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了。事实上,脱离统一的学校场所开展教育活动也并非没有先例。二十年代的三年疫情时期,网络授课、线上教学就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这也是目前大多数师生采用的教学方式。并且,由于有先前的经验,现在的线上教学模式更加成熟,按照历史的进程规律,极有可能在未来两三年内就成长为一套完备的体系。”

“所以您又要说,我们什么都不必做,是吗?”祁铭南附近的一名女生插话道。祁铭南听得出她是在有意引导吴楚进入正题。

“噢,确实如此。”吴楚点点头——说实话,他有时确实正经得让人着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这次,我偏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一入耳,全场听众的坐姿都不约而同地端正起来。众人心底清楚,演讲马上就要进入重点部分了。

“等到线上教学全面普及后,第二个问题就会逐渐浮出水面:失去外部的环境影响与督促后,学生的学习效率普遍下降;这也是我不赞成过早取消学校教育的原因。甚至,由于每个人学习能力不同,学生之间的学习成果差异会比以前还要大。——这一切当然也会随时间解决,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罢了。在此期间,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代的学生,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关乎公平和素质的问题呢?”

祁铭南看到前方很多人点了点头,不过没有人发话应答。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吴楚继续往下说。

“我们必须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人与人的学习能力确实存在差距,无论是先天形成还是后天培养而来的。我读高中的时候,班级里有不怎么听课,轻轻松松就能取得好成绩的人;也有格外刻苦,花费了很多努力却仍然成绩平平的人——大家认为这公平吗?反正我是挺替后者打抱不平的。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现象比教育资源不均更广泛存在,比素质教育欠缺更难以解决。

“然而,我认为与其思考解决上述问题的途径,不如先想想解决问题的方向。首先,追寻绝对的公平是没有意义的。难道我们改革的目标是使每个人付出与回报的比例都严格相同吗?还是说发现了新的教育技术或手段,给天赋差的人使用多些,给天赋好的人使用少些吗?”吴楚的语调尽管没有什么变化,但祁铭南能感受到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情感汹涌,“显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主张的改革方案,其目的在于提高教育效率,在尊重个体差异的情况下,又能减小由此带来的失衡问题。”

祁铭南觉得此处应有掌声,但在场众人估计是听得太过入迷了,因此半点声响都没有产生。“一孔之见,我个人将教育的内容大致分为三部分:知识、能力、思想,三部分的教育难度是依次上升的。由于现代科学庞大的知识体系以及集中教育的性质,知识教育仍然是我国教育的侧重点。但这其实是十分低效的。

“我们接触到的知识的绝大部分途径,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获取前人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从这个角度而言,坐在教室里听老师面命耳训与自己上网搜索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后者的效率显然要高上许多。可见,利用技术手段能够有效提高教育效率。近年的一项新技术可谓将这种增益达到了最大化,通过它,知识教育的比重可以降至极低的水平,甚至还能够为零。”

祁铭南忽而有了一种预感,预感携着一个单词冲上喉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想必在座的一些朋友已经猜到了,我所指的技术就是Neuralink公司的Knowmory装置。简单地说,Knowmory是一块嵌入在人脑中的数据存取芯片,通过神经进行信息交换,也能通过网络与外界进行交流。Knowmory处理少量数据的速度非常迅捷,一般比正常思考的速度还要快些。”吴楚顿了顿,又说,“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Knowmory中预置一份足够详尽的知识储备。等到这项技术全面普及,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都可以从繁重的知识教育中解放出来,从而投入更多时间到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上去;不仅如此,届时每个人都能享受这项技术带来的便利,它带来的影响远不限于教育界之内。

“大家不用担心普及性的问题。据我所知,现在植入一块Knowmory芯片的价格大概在五千人民币上下,不过Neuralink公司上个月声称它们研发了一种新技术,可以把成本降到一千元以下,比教材费还要便宜。国内也有同类的竞品,我记得好像是非想天的知库,据说他们的研发速度还要领先于Neuralink。总之,只要顺利推动相关的立法,将其纳入义务教育甚至社会保障的范畴,全面普及就是一步之遥的事情。”

“吴楚先生,请问植入这个芯片痛吗?”提问者听语气像是个学生,他这一问很好地活跃了现场的气氛。

“这个嘛,会有一点点。”吴楚和善地笑了,“大概就同被蚊子叮了一口那样吧。”

“真的吗?”对方似乎不是很相信,又追问道。

“真的,因为我植入过。坦白告诉大家,其实我今天是带稿做的演讲,在座各位有人可能注意到我每讲几段话就会停顿一小会,实际上那是在读取数据。”吴楚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随即收起笑容,“好了,关于Knowmory的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想深入了解的朋友可以自行查询它的资料,免得让大家说我是来打广告的。”他这一句又收获了许多欢声笑语。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能力教育。美国教育学家加德纳博士在他的多元智能理论中提出,每个人身上都至少存在八种智能,分别是语言智能、数理逻辑智能、音乐智能、空间智能、身体运动智能、人际交往智能、自我认识智能以及自然观察智能。在本世纪前三十年的应试教育中,语言及数理逻辑智能处于至关紧要的地位,我先前提到的人与人之间学习能力存在差异也是针对这两种智能而言。这其实是不全面的。

“多元智能理论认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这八种智能,并且都有自己的优势智能领域——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玩家的各项属性值一样,有人攻击很高,有人防御超群;有人精通法术,有人专长闪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前十年的素质教育确实有参考多元智能理论中的分类以安排课程,但有一点我认为很不妥:它试图培养学生的每一项能力,并对所有学生都提出了同等的要求。这俨然是在培育全才了。其结果,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全才。”

“也就是说全才还是有的啰?”有人插话道。

“嗯,当然是有的,只是数量有如凤毛麟角罢了。”吴楚又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读取记忆,“可是,为什么要对所有人对采取全能力教育呢?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全能力教育既浪费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又浪费了教育资源。现代社会是一个密切相连的社会,每个人发挥所长,各司其职,构成紧密咬合的不同零件,社会这部大机器就运转起来了,而不必刻意打造统一样式的万用零件去构造这部机器。

“因此,在我看来,能力教育当以发扬长处为原则,根据能力的不同、程度的高低开设教学班,学生可以像参加兴趣班一样自由选修。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能够精益求精自然最好;对于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补齐短板。等上述这些都实现后,这一阶段的教育改革也就基本达到我们的目标了。

“回到今天的主题上来。讲到这里,其实本场讲座也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做一个总结,在我的愿景中,中国教育未来的改革方向,是借助技术手段,实现从以知识教育为主逐渐过渡到以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为主。当然,我不是设计师,更不是预言家,具体的实现,需要大家一同努力。虽然说历史的进程最终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历史唯物主义也告诉我们,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嘛。谢谢大家。”吴楚微微鞠躬,结束了他的演讲,台下听众则致以他们所能给予的最热烈的掌声。祁铭南也用力鼓了鼓掌。

接下来还有一段自由提问时间,但对祁铭南来说,这段时间纯粹化为了煎熬。终于开始散场,祁铭南待到听众离开得差不多后,便从座位起身,径直往演讲台走去。

吴楚仍然直立在台上,面带微笑地目送每一位听众离去,时不时还对听众的道别还礼。他看见祁铭南走来,以为祁铭南也是来道别的,才放下去的右手马上又举了起来。

“吴楚先生,我想和您谈一谈。”祁铭南道。

第二章 大风暴

没有人确切知道大风暴的起因,就连专门研究大风暴的学者们也不十分清楚——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大风暴结束至今也不过三年时间,更何况研究还是在极度缺乏文献、资料以及第一手证据的情况下进行的。

可以达成的一点共识是,大风暴爆发的一大原因来自极度泛滥的情绪,而言论则是这些情绪的主要载体,信息网络是这些言论的主要媒介。有人提出,极度泛滥的情绪背后是极度尖锐的矛盾;有人反驳道,绝大部分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直接矛盾,纯粹是吃太饱了才在网络上吵得不可开交;得亏交联网把这两拨人中的偏执者分隔了开来,否则另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必不可少。不过大风暴确实激化加速了某些存在已久的社会矛盾,并且直到这些矛盾基本都得以妥善解决,大风暴才宣告结束,此为后话。

大风暴是先从互联网空间开始的。暴戾的舆论风气,迟缓的响应速度,神秘消失的留言,这些网民们已经习惯了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的现象自某一天后愈演愈烈,但由于众人习以为常,所以便也不以为意。直到某一天,互联网崩溃了。

起初,人们以为不过是运营商暂时掉了线,或是某些服务提供方出了点小差错,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一切与互联网相关的服务都不可用,且短时间内也没有恢复的迹象。许多小说都描绘过网络突然消失后人们的生活,事实表明它们的描述基本准确;并且随着社会对信息化的依赖程度不断提高,情况只有变得更糟。

首先是银行挤满了取款的人,一个区域内各家银行的取款队伍甚至能够连成一个圈。银行的现金储备显然不足以应付如此庞大的需求,因此以物易物很快从历史的大海里被捞了起来。由于缺乏监管和引导,治安事件时有发生,所幸尚在可控范围内。

互联网崩溃几天后,人们才陆陆续续从各种渠道获知到一点消息。网络的崩溃并不是哪个国家或地区独有的,全球任何实现了信息化的地方都遭遇了这个问题。去信息化组织(De-Informationize Organization,DIO),一个建立于前些年,发了一篇纲领,喊了几句口号,没人当一回事的民间组织,忽然用行动证明了对他们的忽视是错误且愚蠢的。据说该组织为了摧毁互联网,进行了异常周密的策划,之如线上投放病毒,组织网络攻击;线下渗透进世界各地的互联网运维节点,破坏硬件设施等等。总之,互联网被一整个摧毁了。

到这时,一切其实仍未失序,所有的混乱并未酿成极端恶性事件。互联网的重建甚至都不是一件耗费时间的事,DIO虽然能破坏关键节点,但绝无能力销毁广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软硬件备份,最快的国家仅用一周时间便恢复了互联网服务。然而,针对互联网平台积弊已久的种种问题,各国政府普遍想借此机会加强对互联网的控制,这才是导火索。

半个月后,被称为第四代互联网的关联网正式上线运营。不同于以往版本的升级换代,关联网没有任何性能上的提升,相反,它能提供的服务是上一代互联网的完全子集。关联网实现严格的实名制,且必须建立用户画像后方能准入社交媒体。用户画像是关联网的核心功能,它只会将用户画像相似的用户连接到一起,用户画像大相径庭者则全力避免匹配。关联网上线之初,各国网民一片叫好,因为多亏了用户画像,他们在网络上再也见不到自己讨厌的人,网络风气清净了太多。

事情当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样美好。过不了多久网民就发现,关联网虽然借助用户画像避免了无意义的攻讦和谩骂,但言论管控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碰的话题依旧不能触碰,并且其范畴还在不断扩大。另一方面,单极的信息接触极大地助长了偏激与偏见,这些极端情绪在网络上没有了发挥空间,便转移到线下大展拳脚,终于引发了严重的灾祸。

情绪泛滥成灾。大街上找不到一个理智的人,因为理智的人都知道此时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不要保持理智。混乱和破坏自然不可避免,但是和排山倒海的情绪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在愤怒的浪潮中,互联网被再一次摧毁了,这一次摧毁得很彻底。

大爆发期持续了约一个月,但最具破坏力的时期是起初的一个星期。好在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冷静下来,开始直面社会目前正在经历的问题。大风暴将一系列社会矛盾摆上了台面,内部的、外部的,阶级的、种族的、性别的,结构性的、非结构性的,全部暴露在了日光之下,横陈在了舞台中央。矛盾不再有主次之分,所有的矛盾都成了主要矛盾,可谓是火烧眉毛,半点拖延不得。

任何阻力、困难都不再构成障碍,来自各个地区、各个阶层、各行各业的人们齐聚在一个个大会堂、体育馆、会议室、餐馆内,召开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会议。据说那段时间里平均一个人就参加了七场会议。大多数会议都是无果而终,但也有少部分能讨论出些许有现实意义的成果,而这小部分成果乘以一个庞大的基数之后,就汇聚成了一个可观的成果。实践证明,只要一个社会上下齐心,即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矛盾,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处理好它们,只是一般不到生死存亡时刻,前提条件往往也达不成。

大风暴结束了,留下了一个满目苍夷的社会,也带来了一个健康发展的社会。人类社会长达数十年的停滞期结束了,希望的光辉重新洒落在未来的道路上。无论先前都经历了些什么,这个结局总归是乐观的。

在充分听取了网民的建议之后,第五代互联网,也就是目前正在使用的交联网上线了。交联网保留了关联网的用户画像功能,但在信息连通规则上有所变更。用户画像的相似性不再作为用户匹配的依据,取代这一位置的是用户的性格。假若交联网发现某一用户存在偏激倾向,会为其匹配大量理智的、温和的用户,并避免与其它同样存在偏激倾向的用户匹配。同时,对于言论的监管亦有所放松,因为相关部门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问题不会因掩盖住了而消失,将问题解决在萌芽期总比问题发酵后再解决要容易得多。

吴楚与大风暴最大的关系在于,他先前发起的停止强制学校教育运动在大风暴中被发扬光大,被视作学生与学校的矛盾而上了大讨论时期的议程。其结果,强制学校教育成功被废止了。

第一章 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连廊,穿过叶隙,为楼前的广场铺上一条花纹点缀的光毯。这光毯并非是为了欢迎谁,事实上,只要天气不坏,无论有没有人它都铺在那里。不过今天,它确实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双脚踏上了光毯。吴楚仰着头,视线朝光线的来向追溯而去,试图寻找尚在地平线上的那团橘色火球。他没有成功,夕阳大抵是被眼前的建筑物遮蔽了,他需要换个地方。

脚下的这所学校十分广阔,如果要锱铢不漏地逛上一遍,时间显然是不允许的;因此,吴楚只挑拣了几处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作为目的地。

他的脚步又动起来了,向着落日的方向迈开去。残照在田径场上铺得更开,草地活像丰收的麦田。吴楚缓缓地,默默地绕着已褪色的跑道行了一圈,最后隐没在了直道尽头那棵大榕树的阴影下。

虽然他心里清楚这棵树身上定然已经发生了无数难以察觉的变化,但此刻在他的眼中,榕树还是当年那棵榕树,那棵独自荫蔽起一方天地的榕树,那棵承载了他在数不清的黄昏里的迷惘和愁绪的榕树,毫无二致。

吴楚伸手抚摸成簇的榕须,动作好似在替一位老人捋胡子——它们是否变密了?是否变长了?手指掠过气生根粗糙的表面时,吴楚感觉到了凝结在其中的岁月,这岁月之中又蕴含了一部分他彼时的情感。在多年以后,他以这样一种方式连结到了过去的自己。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直到胳膊传来显著的酸痛感,吴楚才垂下手,同时脑海里没由来地蹦出一句诗。至于这句诗衬不衬景,合不合意,他就不打算去细究了。

然后他从树荫里走出来,终于与老朋友夕阳打了个照面。这一次双方就不拥抱了,他赶时间。

走过第一饭堂便是学生宿舍区,更准确地说,是高一高二学生宿舍区。这没有丝毫的影响,无论是哪个宿舍区,吴楚都熟悉地跟自己家似的。校舍翻新的那段时间里,有哪一天他没来视察过?这片区域里的每一栋楼,每个楼层,每间寝室,从外墙到内壁,有哪一处遗漏了他的目光?虽然翻新校舍的举措抹去了他在此处生活过的痕迹,但对吴楚而言,那些都属于过去,而他正在规划未来。

多年过去,彼时的未来也早已成了历史。楼宇的外表又一次覆上了岁月的凝膜。当然,他完全可以再翻新一次校舍,再每天亲临现场,一边慰问施工人员一边监督工程质量,他完全乐意的。只不过,再没有必要了。

从宿舍区到教学楼是这校园里最长的一段路。这段路他曾经每天都要走不下六遍。吴楚原以为自己重踏故径时会产生什么别样的情感,结果事实证明并没有——他仅有的感受竟与学生时代完全相同,那便是急躁。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把与这条路相关的思绪赶出大脑,就连视觉也只保留能看清道路程度的精神。唯一获得更多资源的是双脚,它们加速运动起来,带着吴楚尽快到达下一个目标。

当太阳在往地平线下浸没的时候,吴楚正在教学楼的楼梯间内爬升。——不合理的楼层分配,他依旧记得,这一不合理之处第一时间就被他改掉了。然而他造福得了后人,却造福不了自己,毕竟解决问题永远在面对问题之后。于是乎,他现在不得不登上四层楼。

吴楚很希望能一把推开面前的门,或者像某些机灵的学生那样,找到什么妙招以绕过门的封锁。这希望注定是要落空的,合格的安保不会落下任何一处隐患。因此吴楚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袭来。吴楚忍不住咳了几声,不得不暂且退出教室,等到空气稍微清新了些再进去。教室内的布局稍显凌乱,越靠近前后门的桌椅越不安分,歪斜了身体似想逃离;黑板上残留着化学方程式和课后作业的淡粉笔痕;地上甚至还躺着瘫着几本破破烂烂的课本。运气不错,吴楚找回了些许亲切感。

他就近拉出一把椅子,也不理会其上积着的厚尘,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的目光在室内环游。他的思绪则去了远游。他是来怀旧的吗?有一点吧,但这不是主要目的。他其实真的只是想来看看,顺道打发时间而已。

校园里静得出奇,鸟也不多叫一下,虫也不多鸣一声。这些倒无足轻重,可最关键的,人声去了哪里呢?那些可爱的,活泼的,快乐的学生,他们去了哪里呢?

没有人回答吴楚。光线在一点一点变暗。他忽然笑了。是啊,这一切正是拜他所赐的,不是吗?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第四章

最先朝吴楚伸手打交道的人是宋世千。太子爷难得放弃享受一次迟到的权利,早早来到教室等候吴楚。然而这场相识并不愉快,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吴楚不仅于在早读将近开始时才踏进班门,而且对宋世千的回应也十分冷淡。宋世千首先告诉吴楚林得胜任命他做了组织委员,吴楚回答他昨天已经知道了;随后宋世千正式作自我介绍,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他;一贯以往的,他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吴楚却说承蒙厚意,但能独立解决的事就不必劳驾他人了。此时恰好上课铃响,宋世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了声“好”,转身慢悠悠地走回座位。

太子爷居然主动结交朋友,这就好比身份显赫的贵族降低身段认识穷人,是破天荒的事情;结果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能尽怪吴楚不识抬举,毕竟他也不知晓宋世千的身份。固然,太子爷的真实想法只有他一人知道,但我们已一致认定吴楚算是开罪了董事长的儿子了。

早读无非属于两个科目:语文和英语,前者催眠,后者索命;原因无他,语文要默写,英语须听写耳。凭我那欠发达的海马体,通常只能在半小时内往大脑里装进一点点古诗或者单词,至于默写则完全是天方夜谭。另一方面,我的胸襟也没有坦荡到大方承认自己记忆不佳的程度(又或许,假若默写不过关不用罚抄的话,我大概就会变得坦荡了),所以都是靠偷偷翻书过关;但对英语听写我是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提前做好了小抄,Sally的声音到我耳中也成了牛听弹琴。因此,我恶英语早读要远甚于语文早读。

好巧不巧,今天早读恰是英语的主场。两轮声音不高不低的齐读之后,随着课代表宣布自由背诵,教室便彻底陷入了死寂,一天中再也找不出任何有人的时候能较此刻更为安静。事实上,许多颗脑袋当即像流星一样坠了下去。我本也是众多流星中的一颗,但鬼魅般浮现的Sally的身影旋即把我弹回了外太空。

Sally在教室里转了两圈,所过之处人头如浪潮升起又落下,然而读书声是由始自终都没有的。巡视完毕后,她又到课代表座位处嘱咐了一句什么,方才离开教室。Sally声音固然轻,但毕竟教室内足够安静,所以我也不难听清话语的内容:“今天早读不用听写。”

还有这种好事。我再也等不及,待Sally后脚一出教室,便马上投入周公的怀抱。


早读过后是一天一度的收作业时段。并不是说这个时段是敲定在课程表里头的,而是收作业这件事好比木桶装水,最终收成的时间取决于最后交的那个人。即便抛开风行于当代社会的拖延症不谈,普通高中日常的作业量亦不容小觑,穷其一晚未能完成同样不足为奇。

不过,昨晚的情况属于例外,大家普遍一晚上就写完了作业。高二(17)班采取四人小组制,我们组采用平等共治制,组内不设组长,作业由每个人分别收取。具体分配是这样的:除去不留书面作业的文综三科,王芳婷收语文,任敏贝收英语,我负责数学和物理,化学和生物则交给方谦才。如是施行半学期,各组员一致好评,因此这学期便顺理成章地沿用下去了。

“陈凸,交语文!”头顶突遭猛击,我却不觉得疼,明白那施以攻击的器具是卷起来的作业本,而攻击者毫无疑问便是我的前桌。我应答了一声,试图模仿贝姐闭眼摸作业的手艺,然而毕竟技不如人,尝试很快以失败告终,只得脱离休眠状态再做找寻。

“各位,数学交到我这里。”递过去语文作业本的同时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还有英语。”贝姐也醒了。

两本练习册很快就到了我的手里,剩下那个没交的人仍在贴桌大睡。我和王芳婷默契地对视一眼,下一秒便对方谦才发动协同打击:“大文豪,交作业!”

方谦才其实清醒得很,但直到此时他才懒洋洋地睁开眼,扮作大寐初醒的模样:“啥,早读下课了吗?”紧接着下一句就在我们的夹攻下变成:“好好好,我交。”——谁叫他是个谐星呢?

接连的两节语文课和物理课就像梦一样过去了。在我看来,任何排在上午前二节和下午第一节的课程都是睡眠的延伸。然而物理课结束后,炸雷般响起的《运动员进行曲》会瞬间唤醒所有人。这时我们便知道,做广播体操的时刻到了。

我曾单独听过这首为迎接亚洲乒乓球友好邀请赛而创作的乐曲,并认为它无论是谱曲还是演奏都是极佳的。然而,一旦与梦魇般的广播体操挂钩,再美妙的音乐予人的体验都会大打折扣;这道理就像用最喜爱的音乐作为老板的来电铃声,时间一久也会厌烦一样;再经广播扬声器歇斯底里式地亏损音质,仅剩的最后一点美感便也荡然无存。

无论是从集合时的拖沓,还是从做操时的畏手畏脚,都能看出广大同学对广播操的不买账。私以为,唯有不痛不痒,无喜无悲之人方可将广播操跳好,但试问此类超然于物外者又能有几多呢?目光所及,包括我自身,皆是凡夫俗子。我还特意关注了一下吴楚,不过他初来乍到,尚不熟识广播体操的动作,因此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且不管众人对广播体操如何评说,不可否认的是,它确确实实让我精神多了。挥舞了近五分钟手脚,又爬过三层楼梯,带一点粗息地坐回位置上,觉得一天仿佛才正式开始。

无止境的课程接踵而至。每天的课程表都不重样,每节课的内容也不相同,合在一块却能拼凑出高度相似的每一天,每一周,乃至每一年。当然,总也存在着那么些许的变化,比如各科老师发现班上新增了一位同学后,都喜欢把他叫起来“认识一下”。吴楚这天已经被点了四次名了。


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地理老师得意于自己对课程时长的精准把握,宣布下课之后便潇洒离场;几个动作快的同学已经半个身子抢出了后门;我也开始着手收拾书包。“同学们请稍等一下。”

还是吴楚。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是这样的,我想在本周五下午放学后组织一场班级团建活动,地点就在教室,欢迎各位同学参加。”

周五午后只有两节课,因此这天的课余时光是比较富足的——假若那周不放双休的话。周六不留校,周五放学即回家,是谓双休。其实除去自愿报名的第二课堂,周五下午往后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教学安排,但学校非要全体学生留下来一直待到星期六的早上十点半,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回应吴楚的是众人不冷不热的反应,或者说,众人压根就没什么反应。如同交通灯自红变黄再转绿,引擎重新轰鸣起来,教室里的人陆续恢复了原先的动作,仿佛吴楚未曾吐露过刚才的字词。吴楚似乎有些尴尬,不过他并没有将之表现在脸上。

我也莫名地有些尴尬,于是便加快动作离开了教室。


又到了痛苦与快乐并存的晚修时段,苦是因为要写作业,而撇开作业剩下的时间则全部归属于快乐。一天的晚修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深一些,按道理取决于作业的量和难度。今晚的作业乍看上去不是很多,但实际做起来后我就发现,光是数学一科便足以让我焦头烂额。

眼看一个美好的夜晚即将化为泡影,我果断改换阵地,避免在一棵树上吊死。然而精力与专注力被消磨太多,即便换了一科作业也仍然难以下笔。我想现在我需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目光投向邻桌,方谦才同样在为作业殚精竭虑着,感应到我的视线后,便也把头转了过来。两人一拍即合,放下笔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方谦才,小说写了多少了?”我们谈着正欢,任敏贝忽然转过身来。

“还没呢,贝姐。”方谦才毕恭毕敬地答道,“我作业还没写完。”

“还差哪科?”果然,正如我所预料,任敏贝已经脱离了这个晚上的苦海了。

“都差——不过只用数学就可以了。”

“你抄完借我。”王芳婷也加了进来。

于是乎,组内讨论会正式开始了。除去任敏贝主要以伏案旁听的形式参与外,其余三名成员发话的热情都很高。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又聊到吴楚身上了。

“诶,你们知道吗,据说那个吴楚失踪过一段时间。”王芳婷忽然神秘兮兮地说。

这就使我不得不感叹于女生消息的灵通,开学才两天,吴楚的情报就流传到了她们手里。方谦才对此展现了充分的兴趣,他往前凑了凑,道:“愿闻其详。”

班委的两声咳嗽打断了王芳婷将要展开的讲述,而且随即她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转回身去了。下一瞬,所有人都看见了李桃章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前门飘过。

真是扫兴,差点忘记今天是星期二了。李桃章是隔壁十八班的班主任,向来以严厉著称,并把这种风格延续到了他值守的晚修上。自然,这种老师一般都不招学生喜欢,好在他不教我们班,所以我们对他也没有多大的怨念。

我和方谦才不得不低头装作动笔状,等到李桃章终于消失于后门,便立刻挺胸抬首,意欲继续讨论会,奈何教室内的嘈杂已然消退,不再足以掩护言语的交流。我俩只得重新垂下头去。

桌面上忽然滑过什么东西,我用余光一瞥,原来是王芳婷递来的一张纸片。接过一看,纸上只有一句话:吴楚之前在五中读书。

我还在记忆里搜寻着五中的位置,纸片就被方谦才夺走了,他在王芳婷的笔迹下面添了六个字符:你怎么知道?

王芳婷很快回复:我五中的同学告诉我的。

我不愿在接茬方面示弱,抢先写道:你同学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王芳婷:吴楚是在去年清明假期后失踪的,过了大半年才重新出现。

方谦才:这大半年里他去哪了?

王芳婷:不知道。

方谦才:他怎么失踪的?

王芳婷:不知道。

我:那吴楚为什么不回去五中,而要来我们学校读呢?

王芳婷:不知道。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我:……

方谦才:……

随手撕下来的纸片面积本就小,加之我和方谦才豪迈的字号,才传递了几回两面就都被写满了。最后传给王芳婷后,她没有再递回来。我又看向方谦才,却见他已经在照着贝姐的作业笔下生风了。

好吧,看来是时候振作起来重新面对痛苦了。我正想着,这时耳畔浮现了令人愉悦的铃声。好吧,那就再快乐一会儿。


星期三有着整个星期最多的副课,故而也是一周里最令人开心的一天。上午的课程以一节体育课作结,其好处有诸多,包括常有的提前下课、距离饭堂更近等,但最大的好处还是体育课本身。由于不作为高考科目,体育课的地位一落千丈,却也得益于此而回归到其本质之上。简短的热身之后是简短的教学,教学的内容有时是某项运动,有时是某类训练,再往后即是长达半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享受运动者奔驰于球场和跑道上,喜好静止者闲聚于树荫与凉棚下,热爱学习者借助升旗台看书写字。固人的体质各异,兴致有别,但在体育课上,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度过方式。

距离放学还剩三五分钟时,体育老师便会吹哨集合,再宣布解散。但对相当一部分学生而言,真正的运动现在才开始;在这场终点为学校饭堂的竞速中,所有参赛者都跑出了远超过课堂上任何一次跑步的速度。无怪乎他们的急迫,因为唯有今天才能不用排长龙,不用托关系插队,从容而体面地吃上扒饭。

由是滚雪球节余下来的时间最终都加到了午休上。不仅于此,午睡的时长也能稍作延伸,这全仰赖下午第一节是艺术课。

更准确地说,是单周的艺术课和双周的音乐课,考虑到后者属于前者的一种,故而也可统称为艺术课。在我看来,一所民办高中还能保有艺术课实在是难得可贵。尽管大多数学生只把这门课用作消遣,抑或是当成另一节自习课,但既然课程讲授的是实打实的知识,便也存在耳濡目染的可能性。

艺术老师是位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与我认知中蓄着山羊须,扎着小辫子的艺术家形象大为不同。他很用心地准备了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然而当洋洋盈耳的发言遇上心不在焉的听众,精心设计的互动换得寂然无声的回应之后,他的热情便也冷却下来,转而播放视频影像去了。

下一节是信息课——这节课其实也有单双周之分,在双周时则为心理课。接下来的十分钟课间里,高二(17)班的全体同学需要进行一场从艺术楼到综合楼的长途跋涉,因此单周的星期三也被称为校园一日游。不过信息课会证明这一切都值得。如同体育课,信息课也有接近半节课的自由上机时间,而且设备都连接了网络,算是不带手机的人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至于前半节课的内容,懂计算机的人不用听,不懂计算机的人听不懂,大伙只是焦急地盯着屏幕,期盼远程桌面控制早一些解除。

最后再回到教学楼上一节语文课,周三的课程便全部宣告结束了。无需多言,今天的晚修一般都是十分快乐的。

周四的课程比起昨天可谓如天壤之别。不仅全天都是主课,而且更有着两节连堂的数学课,直叫无数学子竟卧倒。好在熬过了这天就是周五,姑且视之为黎明前的黑暗,咬咬牙就过去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出现在周五的早上:这周要放双休!传言很快从各途径得到证实,顿时班级里一片欢天喜地,喜悦之情溢于每个人的言表。在即将归家的幸福感中,时间很快来到了放学时分。

下课铃真正响起的时候,意想中的欢呼声反倒没有涌现;所有积极的情感都蕴藏在了急迫的脚步之中。我下着楼梯时,忽然想起吴楚说过要在今天放学时组织的团建活动。本来我是略有参加的意愿的,不过目前看来这次团建大概率是办不成了。想完,我的脚步继续向下一级台阶踏去。

超凡之翼(四)

樊棣先是找了块布为自己受伤的手臂作了个简单包扎,再凭借莫名其妙被强化的过的身体素质领着苏伊尔在黑夜中如草上飞,大步流星,但樊棣畅快了没多久,就停下来了,扭头看看一点汗水没出,仿佛像路过的苏伊尔,不由小小感慨了一番。

“怎么停下来了?”苏伊尔整个人就突出了一份轻松写意,闲庭信步。

樊棣虽然能顶着骨折伤在夜里狂奔,但也没法在对目标终点模糊的情况下,一直领着跑,樊棣可不想一直跑到天亮,毕竟他虽然知道卡普领在哪,但是樊棣确实没有去过卡普领,想了想,装晕前说道:“就是这个方向。”便轰然倒地,借着的睡意变假为真,真正地昏了过去。樊棣相信,凭借如此清晰的肢体语言,苏伊尔会做出合适的选择。

苏伊尔看看了倒地的樊棣,又瞅了瞅地上爬过来的几条蛇,心中暗叹口气,扛起了樊棣。

待樊棣醒来时,却是在一条新鲜的路旁,微风吹响树上的大叶子,线绘浮雕地砖发出似愉悦般地叮咚声,他这是在哪里?

樊棣抬头望去,只见苏伊尔持剑不停向另一名男子冲锋刺去,而每一次突刺都被对方轻而易举用长枪弹开,哪怕苏伊尔一个剑步近了男子三尺之内,但是随后而来的刺枪和兵刃对撞,都能将苏伊尔打击得只能被动防守,一阵兵刃交接的碰撞声中,长枪再次划过,给苏伊尔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同时,甩出一道微不可查的伤口。

高尔威·威廉·阿方索,简称宗野,是个不择不扣的贵胄骑士,作为在尼德兰登记的二阶超凡者,却长期以往地游荡在凯尔特国的地盘成为两地之间的二道贩子,对于他而言,在此诛杀苏伊尔是他向胜利神殿一些人身上取得晋升之阶的一项重要资本。

在樊棣看来,宗野长发飘飘,身着金属质感满满的盔甲和护腕,护臂,手上拿着更是非常反科学的钻头长枪,偏偏这钻头直径稍显夸张,这长度只占长枪长度的三分之一,完美诠释什么叫头重脚轻,比例不协调,但这把怪枪在男子手上却如臂使之,灵活至极,苏伊尔的轻剑却是无法打到这钻头骑枪枪头外的任何部分。

“不愧是传言中胜利神殿天才第一人,能以初级的实力和我打的有来有回,已经超越绝大多数庸庸无为的超凡者了,但是就算如此,想要凭借这点表现想让我将宝押在你身上,还差点。”宗野又一次他的钻头骑枪弹开了苏伊尔的轻剑,表情在话语中逐渐颜艺张扬。

苏伊尔开始故技重施,反反复复的得冲上前劈砍,然后被击退,如果苏伊尔成功突破艾达的三尺,那么艾达手上的钻头骑枪就会变得异常灵活,然后通过一板一眼的枪法在苏伊尔身上留下道道伤痕。

苏伊尔再次重整攻势,却被艾达一枪击飞,眼看就要倒地在即,苏伊尔剑招一变,一个蜻蜓点水,让自己安然着了地,虽然十分优雅,但是已经疲态尽显,气息不顺。

“但是很遗憾,我耐心快到了,我的确看到了你的潜力,但是这远远不足以让我放过你,如果你就这点本事的话,那么下一次冲锋,你就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宗野表情淡漠,仿佛杀猪匠给猪崽阉割般平乏,手中的枪一板一眼地掠取苏伊尔的生命力。

“如果在加上我呢?”樊棣踉跄起身朝宗野靠近喊道。

“该死,你们真是一伙的。”宗野眼神一凛,“但是也无妨,如果一醒来就跑或许还有点机会,但是现在,哼。”宗野说着就拿他的钻头枪刺向苏伊尔。

“巧妙的斥力场,再加上又快又精确的枪法,很难有对手能抵挡这微妙的进攻。”宗野前是拿粗树枝死死架住钻头枪的樊棣。

一生一次的闪现。

宗野试着想要抽出他的骑枪,但是却纹丝不动。

“但是我可以。你也不想你伏杀苏伊尔的事情让胜利神殿人尽皆知吧,还是说像你允诺的长老足够能力庇护下你。”

樊棣在赌,赌围攻苏伊尔师傅不是胜利神殿的集体意志,赌之前暗杀者都有遮掩身份是有避免被围殴口诛笔伐的需要。

宗野再次试图将自己武器抽取,却被樊棣一个敲击松开了武器,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虽然宗野看樊棣确实是个普通人,而且没有任何超凡波动,但苏伊尔还在旁边虎视眈眈。

“你是怎么做到的。”宗野一脸难以置信。

“投降吧,并且宣誓向苏伊尔效忠,保护她前往胜利神殿。”樊棣说道。

“我投降,我,高尔威·威廉·阿方索愿意臣服苏伊尔小姐,听从苏伊尔的一切安排,保护苏伊尔在人身安全。”武器的掉落击溃了宗野的自信心,于是单膝跪地低头认伏。

“这不急,先把指使你的人和你知道的计划供出来吧。”

宗野一五一十将事情交代清楚。

“阿方索,你名字不好记,以后就叫你宗野好了。”樊棣这样说道。

“悉听尊便”宗野只能表示形势比人强,攻守易势得太快啦。

“没想到不仅胜利神殿,连丰收派对和互助会都参与进来了。”苏伊尔小小感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大动干戈,就为了对付我师傅?”

“我想也有可能仅仅是钝角长老串联的人刚好涉及这么多超凡势力吧。”

这位钝角长老便是爆破长老,即苏伊尔师傅的仇敌,组织围殴苏伊尔师傅的胜利神殿高层,至于动机,樊棣还不清楚。

宗野就是互助会的一员,圣海九强与其说是九个强国,不如说是九个超凡势力的驻扎国,像胜利神殿的驻扎国就是凯尔特国

苏伊尔悄悄地倾到樊棣前,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樊棣同样将嘴巴附到苏伊尔耳边说道:“秘密。”

对于樊棣自身来说,宗野的进攻非常霸道也十分巧妙,再加上上二阶超凡者本身的身体素质让宗野可以吊着打苏伊尔,更别说还是个普通人的樊棣了。

那么樊棣可以缴械宗野武器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那就是:樊棣有挂!

超凡之翼(三)

听到声音后的苏伊尔猛地将拐角处的樊棣揪出来,折断手臂后单手将樊棣放倒在地,神色冷漠问道:“你是谁?”


苏伊尔再发现自己轻而易举将跟踪者的手臂折断后显然诧异了一分,但仍然唤出火焰抵在了樊棣脖子上,还迅速观察周边环境。樊棣见状不禁有些懊恼,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摸黑打滚,经过无数人多眼杂好事者众多的酒馆,流浪者牌堆,拾荒者茶话会,跳蚤市场八卦角等地方,樊棣已然拼凑了异世界面貌的一角。

对于异界人来说,世界的中心是圣海,谁控制了圣海,谁就是世界第一大国,世界各国已经围绕圣海展开了上千年的斗争,世界各国为了瓜分或是独占圣海,或者缔约和平,又或是祈求胜利,他们通常会为了寻求战争之神的见证和庇护,为了响应各国的需求,各国的战争神殿应运而生,他们最初的职能很简单,就是为国王占卜战争的结果。

到了后来,战争神殿越来越世俗化,业务范围也扩展到包括,不限于战争统帅人才培养,特殊人员收编,军事理论顾问,间谍派遣等服务,到后来战争神殿在部分国家名存实亡,战争神殿的影响力也开始消失,直到神降。

一个寻常的一天,诸神以极为瞩目的方式降临人间,施展了各自的神迹,很快聚集了一大批追随者,以及各信仰势力,于是,一场由神明亲自发起的信仰之争,在圣海以及周围打响,这场持续数年的战争也理所当然得被称为神战,有神明在战争中陨落,也有神明在战争中得利,而神战的最大胜利者,是伴着战争而兴起衰落的战争之神,瓦尔。

瓦尔趁此收拢其了战争神殿,形成统一的超凡势力,并且更名为胜利神殿,向世人宣告着神战的胜利,以及圣海的临时主权。

诸神在神战之后便集体隐匿在人间的踪迹,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真的离开。

诸神带来的变化不仅是圣海各国的信仰格局被洗牌,更重要的是,而且几乎所有超凡序列为诸神掌控的势力所垄断。

苏伊尔,便是这样一位被胜利神殿大力培养的新一代超凡者。在樊棣刚出声暴露位置想着打招呼时,被矮自己两个头的苏伊尔一招制服。

是了,樊棣有些懊恼,他早该想到,超凡者对普通人的倾轧是全方位的,哪怕对方比自己矮两个头还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依旧十分危险。

“啊,好痛。”虽然不会第一时间感到痛楚,但樊棣仍然疼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但为了避免扯皮和一些意料不到的麻烦,樊棣决定配合。“跟着你,才能活着走出这片火海。”

“我叫樊棣,西城的拾荒者,这儿是我住处。我的手臂啊啊呜呜。”樊棣不想哭出来了的,但樊棣为了争取到苏伊尔的可能一丝心软当即还是承认自己的软弱。

“诶,我,我不知道,抱歉。”也许是樊棣坦白的态度让苏伊尔一时诧异,又或者是苏伊尔作为超凡者却伤害了普通人的愧疚,她立刻放开了樊棣。

“你帮我我手臂治好。”

“我不会啊。我只擅长战斗。”很好,不愧是是胜利神殿

“那医药费你总得出吧。”樊棣边泣边说道。

“那个…….”苏伊尔手似乎在身侧拍了拍口袋,一时支支吾吾。

得,樊棣便是知道这妮子身上没有钱,便在原地先哭完。

“虽然我不会治疗法术,但是我可以让会治疗法术的人治好你,只要跑出去后你跟我回胜利神殿就行。”

如果樊棣跑了,说明樊棣内心有鬼,如果樊棣愿意跟着她回胜利神殿,也省的苏伊尔对她盘问,说明樊棣和那些一同来袭击她师傅的其他超凡者没什么关系,也免去了见面就动手的尴尬。

“你怎么会从里面出来,我记得有胜利骑士已经提前疏散居民了。”苏伊尔还是忍不住询问了。

“我根本没看到什么胜利骑士,我醒来是便听见外面乒乓作响,我然后出来就看到你和你师傅被人其他超凡者包围了,我还想问你们呢,这大晚上跑贫民窟干什么,就为了打扰我们这些黑衣休息?”

黑衣或者褐衣是底层一类人的自称和称呼,黑色在这个世界是一种极为廉价的染料。而衣服颜色越花哨的人,非富即贵。

“这样吗?是因为这里闹了恶灵,于是今天师傅带我来除恶灵,顺便指导我修行,只是我没想到,敌人居然出动这么大阵仗来围剿我师傅。”苏伊尔略带惭愧得说道。

“恶灵,是怎么样的恶灵。”樊棣用布给自己包扎个简单的固定措施后神色镇定。

“恶灵,就是恶灵啊,他们诞生于怨念之中,汲取死者生前的执念,因非常规接触超凡而导致病变的一种生物…..不对,更准确地说,是仅凭本能做事的怪兽。”苏伊尔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一边观察着来时方向的路。

“为什么你们的敌人会选在这种地方动手,是你师傅平时大门都不出,好不容易来了次辛布勒领就急冲冲地包上来吗?”樊棣问道。

苏伊尔摇摇头,说道:“不是,虽然师傅很长时间都呆在神殿范围,但不代表没有更好的伏击地方。”

“那就是一次临时起意的联盟袭击吧,又或者你师傅以前的仇家挺多的。”

苏伊尔显然是不大清楚她师傅的前尘往事,于是用了种不大确定的语气回复道:“应该吧。”

不论怎么说,苏伊尔都需要先逃离此地,将消息传递给信任的人。

随着一道热浪再次席卷过来,冲天的火势却明显得消散一截。“起变化了!”一直观察魔力场的苏伊尔忽然开口。

“你对这里熟悉吗,帮我选条合适的小路去卡普领。”

辛布勒领和卡普领是相邻的两个领土,作为凯尔特王都西顿附近的封地,他们的特征是都很小,且都较为富裕。

“为什么,从卡普领回你们胜利神殿总殿更近吗?”樊棣有些疑惑。

“如果他们派出了更多人来追杀我师傅呢?哪怕他们分出一个人在从辛布勒领回西顿的地来埋伏我,如果我师傅战败我他们立马追上我要灭口呢?无论如何,从卡普领走回更安全。”苏伊尔其实还有一点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这次除恶灵的活动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也只限于部分人知道,所以她怀疑,辛布勒的胜利骑士中,有人泄露了消息,又或者,敌人就在胜利神殿内部,前来埋伏她师傅的,有师傅信任的其他人。

“好吧,那跟我走这边。”樊棣被说服了,站起身,招呼苏伊尔跟着他。

覆盖在贫民窟的有魔力铸成的火焰瞬间收缩,形成巨大的错失反差,整个贫民窟一瞬间埋没在夜幕下,两道人影悄然远离。

超凡之翼(二)

胜利神殿是这方世界最为鼎盛的超凡势力之一,甚至在成为上一次神战的胜利方之后,一跃成为超凡势力的魁首,其江湖地位好比少林于笑傲江湖,而声势有半点丐帮之味。

无论如何,胜利神殿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难窥全貌的庞然大物,那名男人警告声一出,自然不会有什么蠢货会急冲冲地跳出来挑衅胜利神殿的威望。

不,还是会有的。这个人就是樊棣……面前的另一个人。

“就你是胜利神殿的超凡者,爷爷我今天偏偏…….”这个头铁的路人正想放些狠话,那个胜利神殿办事人将门板巨剑将地面轻轻划出一条裂缝后又抬起来。

“偏偏就如你所愿。”头铁路人瞬间怂了,扭头就走。

但樊棣还是拐个湾悄悄地进去了,贫民窟的棚房杂乱无序,冗紧窄小,胜利神殿也只是派人堵住了大路口,却丝毫没有封锁整个贫民窟的意思,虽然有人告诉他胜利神殿的人在之前已经试图把区域内的所有人驱赶出来,但这是不是说明还有好些人麻木地呆在自己的蜗居里。

贫民窟里的一条的街道里,一道像暗影般的雾状体不停在墙壁中穿梭,围绕着一老人和女孩。

女孩手持细剑,每一次雾状体撞击过来或者经过身时就举剑格挡迎击,每次剑与暗影体碰撞时都有火焰在剑刃上燃起。

当雾状体急速想要往外冲出去时,老人总会适时地抬手,雾状体便会被弹回。

“注意控制力量,不要溢出。”老人提醒道。

“是,师傅。”女孩随即调整自己的握力,再一次劈向横飞过来雾状体。

“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你的体力是有限的,你不是丰收派对的大力士。”

“你的火呢,不要一紧张就忘记自己的能力。”

“注意步伐,万一撞过来的是奥术弹你这不得飞出去。”

……老人的教导声不绝于耳,女孩似乎逐渐体力不支,但仍然强撑身体再次提剑刺了上去。

当雾状体再一次被剑刃灼伤时,颜色淡了些许,然后蠕动着身形迅速往外飘,穿过两道墙往外窜逃。

“苏伊尔。”老人再一次出声,提醒着接下来他将不会出手阻止雾状体的逃逸。

苏伊尔双手持剑,两个跨步冲前踏墙起跳,鲜红色的火焰从空中迸发,向雾状体追索而去,忽然裂解成数份集束火花,不停地消蚀雾状体,将雾状体打散,穿透。

雾状体似是被打散成蜘蛛网状,又立马回缩浓成一团,一张稚嫩的脸在黑雾中显形。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似有泪水在黑雾脸上划出一道凹痕。

“该……”雾状体的体积似乎缩小了,再次往外飞去,往天上飞去。

鲜红色的火焰再次从苏伊尔身上冒出火焰腾飞又迅速转变为橙黄色,外焰形似一位巨人,张牙舞爪要把雾状体抓下来。

“不准……跑!”师傅说,放走这个雾状体,会有更多人被害死。所以苏伊尔将雾状体固定在了地上,举剑焚尽了这个雾状体。

至于雾状体背后的故事,抱歉,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余烬消散在空中了。

“做得不错!”老人凑近鼓起了掌,“你的天赋和努力总是让我感慨我已经老了。”

“尼尔丹师傅才不老,师傅还很厉害,师傅还能教会我很多东西。”苏伊尔虽然还小,但也能感到师傅对她的谆谆教诲之心的。

是的,先前就说过,尼尔丹在这个世界是个大众名,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际深藏不露的老人也是能够平衡一方地方势力的超凡者。

“谁?出来!”尼尔丹猛地一吼,把樊棣吓得身躯一震,要跑吗?还是跑,又或者直接跳出来,但是他的位置有些尴尬,直接跳出来得话还和这两人差了堵墙,那还是悄悄跑吧。

于是樊棣面露死志,以赴死的决心,往后踱步准备跑了。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爆裂长老,我才刚一靠近就发现我了,但是没有用,明年的今日今时,大家找你去往墓地里啦,受死吧,尼尔丹。”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个白衣人,自顾自说完开场白就抄起匕首往尼尔丹身上砍。

樊棣一看不知有个什么白衣人从哪里跳出来立马不再动弹,便继续在这贵宾观战席坐看后续发展。

说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黑色在这个世界反而是常见的染料,而大家都很喜欢把潜行,隐匿类的超凡特性,附加到配色夸张奢华的衣服上。

这不,不知从哪来冒出个金镶边的红袍人冒出来,与白衣人对尼尔丹形成包夹之势。

几个身形一闪,三方都平安无事。

“苏伊尔。”尼尔丹大手一挥,一个大火球被迅速搓出,然后在尼尔丹一番摆弄下,火球被塑性成了长剑模样。

“师傅,我在。”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火焰巨人的进阶天赋吗?今天为师就来以身示范。”尼尔丹手上的剑肆意张扬着身躯,热浪开始影响周围人常态的可视范围了,外焰也是越来越高,直到半空的火焰变成了黑色。

帅气的敌人都是不说话直接动刀子的,红袍人轻轻搅动双手,无数的元素在其周围显形,一分为二在半空其他元素聚合画出一道道阵法,无数奥术弹向尼尔丹飞去,被砍飞,被劈散。

“看清楚了吗?奥术弹是这样劈砍的。”尼尔丹没有回头看苏伊尔的表示,而是凝神规避白衣人的突刺和偷袭,在原地腾挪翻转,硬是没让白衣人碰到衣角。

尼尔丹的进攻却显得朴实无华,只是平砍,每一次平砍,焰火救愈发旺盛,直到火焰黑色的部分化作一个巨人,巨人身形所到之处,金属变得通红,木材开始氧化,一些房子已经开始焚烧。

“当你可以点燃黑色的火焰之后,你的火焰巨人就可以脱离你的存在,像元素生物般驱使。”

整片贫民窟,开始化成火海。

“得,这下贫民窟重建计划是必须得通过了。”尼尔丹话音刚落,又有两个藏头露尾超凡者被火焰逼了出来,加入到围剿尼尔丹的行列中,只是火焰开始遮住了视野。

“仅仅是对付一个我,不可能会在这里就出动这么多个同层次的超凡者的,他们恐怕是为了火焰巨人序列的超凡种子来的。”火海已经彻底蔓延到整个贫民窟,一个黑色火焰巨人以贫民窟为底盘在空中张牙舞爪,浓烟也逐渐沉淀在巨人的体内,完全就是一副大反派的渲染,十分恐怖。

“为什么?”苏伊尔问道。

“我很难在六个同级超凡者的围殴下保护好你,你与我的超凡序列同源,你可以安全隐藏在这片火海中,等到元素再一次剧烈波动时,你再迅速离开这里跑回胜利神殿大堂中,听明白了吧。”是的,又有两个超凡者跳了出来。而元素再一次剧烈波动后,说明尼尔丹与敌人的交战发生变化,无论是尼尔丹取得优势,还是尼尔丹劣势想要爆发一波,众超凡者的注意力一定会被牵扯,这时候苏伊尔才离开,可以大概率躲开还隐藏着的敌人的注意。

“对不起,师傅。”苏伊尔感到难过,毕竟今日的行动缘由在于她,她单纯地想,如果自己和师傅没有来这里,就不会有这一遭。

“好了,这是敌人算计了很久的事,我们很难事先预防到,更何况我不会有事的,你就别给我扯后腿了,听明白了吗?”

就目前而言,苏伊尔的超凡能力远不如他师傅,所以她也明白她呆在这里会拖后腿的事实,当即撒腿离开了。

跑到了贫民窟外缘的苏伊尔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寻了个开阔的路口,静静等待变化,直到四处望没发现人后,才轻轻说道:“希望师傅没事。”

“我觉得你师傅肯定没事。”这是樊棣的声音。

超凡之翼(一)

披着黑布,满身泥洉的樊棣在进城门地时候被一脚踹翻了,连带着樊棣辛辛苦苦收集起来的一些残碎物资。

踹翻樊棣的是守城兵,守城兵根本不愿意将黑衣人看作和自己是同一种是生物,哪怕大多是守城兵的家境比起樊棣这种拾荒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蓝碎蘑菇,粉尘钢,静力钢…..**,怎么都是这种垃圾,倒霉透了。”踢翻他的守城兵非常嫌弃地翻找着樊棣袋子的垃圾,随即眼疾手快地收走一枚金闪闪的东西,那是半块金币,在这名守城兵看来,这是里面唯一都价值的东西,淘宝到“好东西”的守城兵心情也随之好转。

“快滚吧!垃圾人。”这位守城兵毫不客气,与他的几个守城兵一起去找下一位受害人。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樊棣强忍恶心给这位守城兵磕了两个响头,便连忙抄起他这些散落在地上的这些物资给装进袋子里。

樊棣是位拾荒者,这些废弃的垃圾虽然被贵族唾弃,但对于比樊棣处境还好一点的平民来说可大有用处。

这些守城兵也不是在守城,准确地说是保护这城门后的一片“跳蚤市场”,让有需要的人互相交易日用品或材料。

此时,另一名排在樊棣面前的拾荒者把樊棣散的比较远的东西揣进了兜里,还回头故意笑了笑。樊棣气不过,不动声色往那名拾荒者的袋子割了个口子,然后快速跨过了城门。

城门里一阵骚动和哄抢,把守城兵吸引了过来,不过,樊棣已经找了安全的位置来观察城门的状况。

披着黑布不是为了掩埋身份,而是一位叫辛布勒的贵族老爷心善,不愿看到有人面黄肌瘦,不愿看到拾荒者的面容,便组织了拾荒这门营生,给“跳蚤市场”开了个城门,专门让拾荒者进入,还让守城兵宣扬他的善名。

“如果不是辛布勒老爷,你们这些狗屎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随着守城兵的这句大吼平复了城门的骚动,虽然拾荒者们都像只鹌鹑一样傻呆在原地,但那么守城兵还不解气, 抄起腰间的火铳按下了扳机。

“谁把这坨屎丢到荒外这两枚碎银就是谁的。”

樊棣不愿意再观察下去了,他感到了无边的愤怒和恐惧,但是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鸣不平的举动,因为他还想要赖活着。

本是用来遮挡“不雅仪容”的遮羞布,现在却成了樊棣那扭曲面容的最好掩饰,用黒兜帽遮住面容的樊棣连忙走到自己“预定”的档位,等待平民来将他的进货消耗。

跳蚤市场很吵很乱,甭管哪条道上混的都会在这时候走上两趟,这导致整个市场鱼龙混杂,大家反而愿意守规矩起来,毕竟一般人进了这也得乖乖挨挤,至于自持身份不愿挨挤的人,也不会往这里硬赶。

“小老弟,外门那边这么骚乱,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朝他搭话的旁边档位的一位猎户,大家都叫他彪西,号外大胡子,一身打扮也很有辨识度,光头,下巴留着长长的大胡子,肌肉在短袖衬衣下彰显无遗,是樊棣在这个世界相识的第一个人。

“大概是有哪个倒霉蛋又死了吧。”樊棣随口搭话道。

“你们就不觉得这个尼尔丹真是过分吧,如果不是他有个好名的叔叔,这城门官的肥差哪里轮得到他做。”尼尔丹是个常见大众名,城门这般乱象不能说尼尔丹有全部责任,也可以说是有着主要责任,贪婪,愚蠢,便是他们这些摆摊人和拾荒者对他的固定印象。

底层人的消遣也就腹诽一样这些满脑肥肠的现管了,樊棣便这样和彪西有一搭没一搭消遣着时光,在客人露出一点观摩的迹象靠近时立马就连忙推销或者介绍起来,无意者自会离去。

不过樊棣总觉得彪西在有意无意撺掇着什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纯纯的肺腑之言,只是樊棣从三个月前的打生打死,到现在勉强可以果腹,自然没有心思考虑更多的东西,也很难有心思揣摩彪西的话外之音,不过既然之前都没有理会,现在也很难腆着脸说:呐呐呐,彪西哥,你可以再提一次那个话题吗。

也是初次见面的那次试探,让樊棣认识到,市场里的人或许充满着探子之类的人物。至于樊棣会被注意到的原因——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拾荒者。”这位新买家接过货物之后看着他的手腕,又试图看清樊棣帽兜下的面容,无它,这个皮肤质感好得哪怕是在平民中也很少见。

废话,好歹穿越前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哪怕是工作后也只是一天到晚坐办公室,快养出一堆富贵命的现代人啊,哪怕比起这里的贵族,生活的奢靡恐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樊棣看了看已经作过掩饰的手臂,冷静地回复:“是吗?我也想早日成为辛布勒的领民。”

一般而言,大家不会对跳蚤市场的普通人产生好奇,更何况在听到樊棣那带点谄媚又敦厚的话语,早已失去兴趣,便走了。可这位新买家却是静静地等了一会,一直盯到樊棣有些发麻了,才悄然离开。

“是吗。”声音似乎在耳边炸起,吓得樊棣实在忍不住抬起头来,让他那较为俊俏的脸庞得以一览无遗,只是眼前哪里还有刚刚那位新买家,樊棣只好心里不停宽慰自己:不要吓唬自己,不要吓唬自己,也许只是谁一时兴起罢了,更何况人已经走远了,后续肯定没有麻烦事。

三声锣响,蚤市就成了早市了,如果还想留下来摆摊,得额外再给城门兵一笔小小的费用,这也是守城兵们的主要外快之一,樊棣运气不错,这才带来的琐物都被收走了,樊棣便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了。

只是樊棣却仿若错觉般感到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只是他转身作势张望时,却没有看到视线来源,就离开了。

樊棣的住处在辛布勒领城主府往北步行两个多小时,一处早已形成部落的贫民窟,但是此时却显得气氛诡异,许多人都堆在路口,叽叽喳喳,也不进去,只是路口一个男人横在众人前面准备说些什么,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制式铠甲,双手按在一柄门板大剑上,臂铠上刻着一个近似“艹”的图案,那是这个世界胜利单词的首字母。

那么可以很合理得推测出——

“最后一遍,胜利神殿办事,闲杂人等退去,否则后果自负!”

占卜师

图/Cid

“欢迎光临,请问你要占卜什么呢?”

“学业吧。”我有些腼腆,只是瞥了占卜师一眼便飞快地逃开了视线,随后目光牢牢锁定在桌子中央的水晶球上。

“好的,请先用双手握住宙斯之眼~”

我依言照办,同时忍不住又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占卜师。事遂以后,似乎审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又可以专心盯一会手中的水晶球了。

在我往返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庙宇,庙宇香火很盛,顺带拉动了一整条街的算命经济发展。这天我留意到,街上又新开了一处摊档。与街上其它道士打扮,羽扇墨镜,挂着八卦旗帜,手捧卦爻易经的算命先生不同,这处坐镇的却是个女孩子,穿着估计是某个动漫角色的cos服,看上去年纪与我相仿。她的摊面很简洁,一张三尺见方的小桌上覆一块薰衣草色的桌布,桌布上置一个巴掌大小的底座,底座上就是被她称之为宙斯之眼的水晶球了——其实两者应该是一体的,因为那水晶球跟礼品店里卖的别无二致。

如此风格,自然与同街同行格格不入,却也因此格外瞩目。时值月考前夕,秉承着考试前除了科学我什么都信的理念,加之这里开业酬宾首次免费,最重要的是摊主足够可爱好看,种种因素驱使下,我到这个摊位前坐下了。

手掌握住水晶球的瞬间,它发出了紫色的光亮,是那种很廉价的光效。少女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她凑近球体睁大眼睛去看,仿佛那均匀恒定的色彩蕴含着无穷的奥秘。就这样,我只是握着球,她只是盯着球,也不抽什么卡牌,念什么咒语。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我感到上肢的不自在感愈发强烈,于是踌躇再三,终于按捺不住问:“我可以把手放下来了吗?”

“哦哦,忘了说了,你碰一下它就可以放开了,不好意思忘记了。”少女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奇怪的是我也跟着脸色一红。

我松开宙斯之眼,马上又发觉放下来的双手无处安放,一番找寻无果后干脆搭在了膝盖上。哎呀,我怎么跟个乖巧的小孩一样。

“嗯,我看到了,你的各科成绩普遍都不太理想,其中物理更是有挂科的危险……”

“行,你说中了,快别说了。”我急忙打断她,“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有用的建议吗?”

“恩,如果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话,学习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你自己刻苦钻研……”

“告辞。”我站起身。

“别着急嘛。要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占卜师再次一笑,这一笑使我不知不觉间又坐下了:“那只能由我泄露点天机给你啦。”

“难不成你手里有我们月考的试卷?”

“用不着,我可是专业的。”少女看向水晶球,右手轻轻摩挲球顶使其重新发光,“我占卜到了你的试卷内容,你要考哪些题目我都一清二楚哟。”

此刻,我心中已经打定她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嘛,本来我也非醉翁之意全在酒,何不配合她演完这场戏呢。我便问道:“怎么,你现在要告诉我答案吗?”

“那不就是帮你作弊了吗!我们占卜师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少女微嗔道,“可是既然你找我占卜,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对吧?”

“那就是怎样?”

“听好了!下面是这次考试涉及的考点……”占卜师开始报出一连串知识点,听到第一个时我的脸色就变了:她所提到的与我所学的内容完全吻合。

“停停停停,你能重新念一遍吗?”事情出乎意料,我之前做出的假设和推断瞬间作废,在这片刻都不能分神的当下,我选择了毫无保留地接收。“先等一下,”我手忙脚乱从书包里掏出笔与课本,“好了。”

占卜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我一眼:“那我再报一遍咯!考点是……”她特意延长了每一点之间的停顿,好让我找到对应的位置做标记。

“保准吗?”把书和笔塞回书包后,我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道。不可思议的冲击已然使我忘却了拘束与腼腆。

“到时你不就知道了。”少女做出一幅爱信不信的表情,似乎对我的怀疑不太高兴。

“行吧,谢谢你。”我站起身,这次是真的要告辞了。

“不客气,欢迎再来占卜~”


直到晚上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柔和的橘色光翻开课本时,我才重新记起来这回事。也正是在此时,我才有功夫琢磨当时的一些细节。

她是怎么猜到我的成绩的?还有书上的那些知识点,她是怎么准确无误地一个个报出来的?且不论她的预言是否为真,假若她确实能占卜到我本学期学的内容,也算相当厉害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着实清楚得很,占卜这东西就跟魔术一样,表面无比神奇,实则平平无奇——一言以蔽之,都是骗人的。这要归功于我所生长的这个科学理性的社会。也由于此,我很快想明白了个中道理。

道理其实很简单:首先,凡求问学业者,定十有八九都是成绩不好的人,试问优等生又会有何学业上的烦忧呢?再者,以我的学校为样本,男生里选理科与读文科的人数之比将近为五比一,随机抽取一个男生属理科生的概率当然更大,而理科之中又以物理最为折磨,物理最差者大有人在。无论换谁来,占卜师的说辞都一样,最多依性别而有所变化罢了。

至于她知道我学的内容,就更容易解释了:她也是在读学生,搞不好还是我的同学。再想得大胆些,她可能与某教育集团关系匪浅,故而收到了些有关月考的情报。

自认为理清了所有的谜团,我方始略带一点得意地开始复习。尽管对占卜师的“预言”并不抱希望,但我本身也非会有计划复习的人,姑且就当作押题来用吧。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半个早读的时间。说是早读,实际上全班读了五六分钟的书便悄了声息,随后转入自由复习。有趣的是,自由复习期间教室内的声音比早读时还要响些。

“俊豪,我们来互相问问题吧。”前桌的童协转过身来。

“好啊。”

童协率先提问,他提的问题恰好落在我的“押题”范围之外。我唯有输掉这一轮:“这个我还没复习到,我看看。”

在复习资料上翻到答案后,到我出题了。我随意挑了一个提纲中的知识点向童协提问,他很轻松地答出来了。

接着又到童协当考官,再一次地,我被他问住了。

“俊豪你这复习工作不太行啊,随便问你几题你都答不上来。”童协有些嘲弄地对我说。

我冷笑道:“你别得瑟,马上就考倒你。”一眼瞟中一个冷门的知识点,童协果真哑口无言。

“行,那咱再复习复习。”童协自讨没趣,怏怏地转回身。

而我虽表面镇定,实则内心慌乱陡增——我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草率,居然把一个不靠谱的预言奉为圭臬,以至于其它哪怕是大热门的考点都没怎么看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立刻着手查漏补缺,还没来得及扫描进几个知识点,下课铃便突兀地响起了。

我在大脑一片混沌中走进考场,机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如同死刑犯等待判决书一般木然地等待着发卷。考试铃响过了,试卷拿在手里了,我快速浏览了一遍,霎时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试卷上试题涉及的全部考点与占卜师预言的如出一辙。

像是炸开了一枚核弹,这下我脑海里连混沌都不剩了,唯有震惊的余波久久不能平息。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但有一点我倒是清楚得很:我肯定还会回去占卜的。


“欢迎光临,请问这次要占卜什么呢?”

“你认得我?”我又诧异又惊奇。

“那可不,我早就占卜到你会再来了。”少女拍拍桌上的水晶球,“这是一名占卜师的基本功啊。”

“呃,”我犹豫了一会,决定先且不提考试的事,然而准备求问的另一件事却没有那么好启齿,“你给我占卜一下那个,就是那个,情感吧。”

“嗯,恭喜你,你很快就会碰上桃花运哦~”

“喂,你还没给我占卜呢,怎么就盖棺定论了。”我表示质疑。

“啊,是吗?”少女面色突然泛红,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戳穿了破绽的缘故,“哦哦,对,请先用双手握住宙斯之眼。”

我心里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同时用一对手掌轻轻碰了碰球体:“这样就可以了吧?”

“嗯嗯,可以了。”少女凑近水晶球,球体发出的紫光映着她脸上的余绯,“占卜结果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哦。”

“保真吗?有多快?”

“哎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具体时间不能告诉你,否则预言就不灵啦。”

我一想也有道理,于是换了个问题:“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占卜师一字一句道:“把握好机会。”

“真是惜字如金。行吧,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不知占卜费多少?”

“占卜费用吗?”少女单手托颔,目光在周遭转了一圈,“这样吧,你去给我买根棒棒糖,要草莓味的。以后你来占卜也带一根来就行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尽管满腹疑问,但鉴于这位占卜师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实在太多,便也懒得再做确认,径直往最近的便利店而去。

五分钟后,我把一根小小的棒棒糖交到了占卜师手中。“谢谢你。”她似乎很开心。


是的,我仍旧认为占卜是个骗局,今天之后我愈加坚信这一点。她准确“预言”了试卷的考点,只能说明她拥有我难以想象的情报渠道。不过我还是隔三岔五到她那儿占卜,一是为了试图找出更多的漏洞,二是顺带去聊聊天唠唠嗑——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想多瞟人家女孩子几眼。理科班里女生本就是稀缺物种,可爱的妹子更是凤毛麟角,现有如此一个大好的搭讪机会,我岂能轻易放过?

如是几回下来,我渐渐和她熟络,剥落了初时的拘谨,话匣子也就慢慢打开了。占卜师自称叫妙妮,年龄确实与我相同。她自幼在孤儿院长大,直到某天被一位占卜宗师收留,并传授给了她占卜的本领(当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我们无所不谈,唯独占卜除外。有一次我援引考试那回为例,夸耀妙妮占卜术之高明,与街上其它信口开河的神棍有天壤之别,并顺势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妙妮识破了我的伎俩,笑呵呵地告诉我这属于独门秘技,不能轻易知悉外人。其时我差点忍不住就要拆穿她,转念一想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双方不欢而散,遂在陪笑中打消了念头。


又到一天放学时。我快步走出校门,轻车熟路地穿行于街巷之间,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接着就转向妙妮的摊位。妙妮显然也在等我,见我远远走过来,便迎接以一个明媚的微笑。

“你来啦,今天想占卜什么?”

我正欲回答,身后却抢来一把陌生的声音:“妙妮,你在这儿啊。”

循声而望,我瞧见三个社会青年并排着向我们逐步靠近,其中左右两人跟我们差不多大,而中间那位看上去要成熟一些,但身高却不及在场的任何一人。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此三来者模样并无不妥,衣着亦谓得体,甚至还略显英俊,我之所以做此判断全仰赖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就是那种能够给人以极大压迫感的气场。

“诶,这不是刘备、张飞和关羽师兄吗,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啦?”妙妮面上笑容不减。不知道是否是我的错觉,她似乎使了个眼色。

“我们是来找你的。”位处中间的青年不动声色地道。不知他是刘关张中的哪一位——而且他们真叫这几个名字吗?

“看来你不太方便,那我改天再来吧。”我说罢就准备离开。

“不不不,不会,”妙妮拉住了我的手,“几位师哥找我没有什么事的,而且我收摊之后自己也会回去,不劳师兄们操心,对吧?”

三位师兄似乎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们转头低声交谈了一会,又瞥了我一眼,最后还是由正中那位发话道:“你能自己回去,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遇到任何麻烦,我们随时等你。”说完,三人便掉头离开了。

而我在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之后,整个人就像触电了一般,已经宕机了——与那三位师兄分毫无关,是妙妮,她居然直接拉着我的手!

我得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碰女孩子的手。然而我既没有心思也不具能力去品味那梦幻中的触觉,眼下最强烈的感受,是心脏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蹦跶,头脑如同刚出炉的铸件发热发红。上述情形一直持续到妙妮一个响指把我打醒。

“嘿,俊豪,你不是想知道占卜术的秘密吗?”妙妮凑近我的耳朵。

“嗯。”我点头。

“星期天上午八点,中心公园喷泉处见。”

“哈?”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这样说定了,到时不见不散。”她坐回椅子上,扶了扶头顶的巫师帽,“现在你可以走了,拜拜。”

这啥,我是被约会了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是一件比一件离谱。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奈何思绪已成一片乱麻,欲理清而不能。

“等等!”走了才两步,妙妮又叫住了我。只见她一个箭步上来,夺走了还攥在我手里的糖果,“谢谢你的棒棒糖。”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周末逢上好天气,中心公园里的游客就一定少不了。怀揣着某种模糊的憧憬,我早早来到约定的地点,换得的是一个人站在喷泉旁干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好在喷泉难得开启一次,我便出神地凝视着涌动的水柱,长久的静默下,思觉的界限似乎会变得模糊起来。那接连不断跃起又落下的滴液,何尝不是时刻流经在时间长河中,最终汇聚于名为过去的死水潭中的一分一秒呢。

手表的时针指向了八点整。我叹了口气,准备绕喷泉搜寻妙妮的踪迹,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妙妮。我第一眼几乎认不出她来:她没有穿往常那套占卜服,代之以一条素白的连衣裙,背一个粉色的小挎包。连衣裙颜色稍显黯淡,但十分干净平整,显然还没穿过几次。隐藏在宽大的巫师帽之下的是一头乌黑的短发,头发虽然经过梳理,但仍有易见的毛躁,估计是长期缺乏养护的缘故。不过整体而言瑕不掩瑜,上述一切并不影响我被她迷得短暂失神。

“早上好啊。”妙妮调皮地冲我笑笑。

“早上好,你可真是准时啊。”我说。

“嘿嘿。对了,这个给你~”妙妮往我手里塞了个小物件,我放到眼前一看,是个护身符。“它能保佑你平安无事,要收好它哟。”

妙妮的护身符当然不是一张用朱砂画了符的黄纸,而是一枚黄铜材质的圆形徽章,上面镌刻了一颗规整的六芒星,以及若干星座标记和不知道属于哪门语言的文字。护身符做工很好,我估计是机器生产的工业品,用以占卜之余售给有需要的客人。

心想如此,那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好,谢谢你。——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什么正题?”

“占卜术的秘密。”

“哎呀,看你急得。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会替你保密的。”

“不是说这个,”妙妮摇头道,“当然保密肯定也是要的啦。我是说,你得先和我交往。”

果然。那天回家后,我冷静下头脑,将事情的经过和可能的走向做了详尽的分析和评估,这一幕并不在我意料之外。我照着预先敲定的台词说道:“你该不会为了让自己的预言成真,不惜把自己也赔进来吧。”

“才没有!”妙妮小脸马上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道。

“那你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还没有熟识到那种程度吧。”

“因为……我不是说过了吗,占卜术的秘密不能随意透露给外人。如果你跟我交往,就不算外人了,明白了吗?”

这样一个可爱又好看,常年挂着动人笑容的女孩子向我表白,要说我没有一点警惕,那是假的;可要说我没有一分动心,那也是不可能的。但对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而言,后者的比重不仅更大,而且还在迅速增长。“把握好机会。”耳畔响起妙妮当日所说的话。

我深呼吸强压心跳,拼着最后一丝的理智说道:“行吧,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吧。”

“接下来你说的话,句句都得是真话。”

“这有何难,我一直都在跟你据实以告啊。”

“那,一言为定。”

“那你就是答应咯?嘻嘻。”妙妮急不可耐地牵起我的手。依我看,她比我着急多了。


中心公园里的入对出双的情侣现在又添了一对,如果我们这样也能算是情侣的话。

走到一处人影相对疏散的地方,妙妮拽着我的手,坐上了树荫底下的长凳:“听好了,接下来我要开始讲占卜术的奥秘了~”

“等等,”我打断了她,“不如先听听我的解释。”

“哦?你有什么高见,快讲出来。”

于是我调匀气息,捋顺语言,将我对她“占卜”的猜测一一道来,像她怎么得出我的成绩状况、如何猜中月考知识点云云。

“有理有据,逻辑缜密,不愧是理科生。”妙妮投给我赞许的眼神,“可惜猜错咯。”

“那真相是什么,你告诉我吧。”

“真相就是,我的占卜术是如假包换的~”妙妮说着又咯咯笑起来,看我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又补充道,“占卜术才不是什么骗人伎俩,它是一门真正的科学。”

“占卜如何与科学沾边,还请指点迷津。”

“我先问你一个哲学问题吧,你认为世界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呢?”

一听哲学,我感觉头脑就要隐隐作痛,好在这个问题还算不难回答:“必然是唯物的,政治课有教过。”

“不错。世界是物质的,一切物质的运动或变化都遵守客观规律,也即最让你头疼的物理学。苹果砸到地上,因为重力无处不在;树叶飘在池里,因为浮力在起作用;而那些看上去无法解释的现象,历史也证明仅仅是因为我们了解的还不够多。”

“嗯。”

“那道理就很浅显了:只要我们掌握了足够多的规律,就能通过建立模型和计算来得到事物的未来发展走向,模型越精确,预测越准确。事实上,人类早已将这种方法应用到了各行各业中,其中有一行规模最大,范围最广,而且每天都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你猜猜是哪一行?”妙妮仰头望向天空,算是给我提示。

“天气预报?”

“对啦。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气预报可以说是占卜术的鼻祖了。”

于是我们都笑起来。“诚然,对于没有生命的物质,你的理论无可挑剔,可是对有生命的智慧体呢?就拿人类为例,人类拥有意识,具备决定自身行为的能力。虽然水往低处流,但人能往高处走啊,难道他向高向低,抑或是干脆不走,也能用你说的方法计算出来吗?”我提出了新的疑问。我并没有放弃思考。

“你只不过是以为你有所谓自主思考的能力罢了。看过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吗?”

“没有。”

“问题不大。小说里面,哈里·谢顿博士创立了心理史学,这门学科通过研究银河帝国数以亿兆计的居民的活动,并利用历史上大规模人群活动所产生的一系列经济社会政治效应进行对比分析,试图得出普遍的规律,以此预测人类社会的发展。”

“那也得有这么多人供他研究才行啊。”

“道理说是这样,但实际上完全没必要。我们刚刚提到过,世界是物质的,物质决定意识。也就是说,只要找出物质变化与意识变化的规律,就可以通过研究物质来推知意识。”

“你刚才提到物质的变化是有迹可循的,那这岂不是意味着,人类,以及全体智慧生物的思想都是事先注定的?甚至进一步说,整个宇宙的结局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生物或非生物的存在只是参与这部史诗级戏剧的演员?”

妙妮的神色严肃起来,表明她并非是在说笑:“很遗憾地告诉你,确实这样的。你提到的这些,在学术界被称为‘决定论’,而且大家都对决定论的前提达成了普遍一致。1983年,美国神经科学家本明杰·里贝特通过实验发现,实验中的志愿者在产生一个想法的零点几秒之前,大脑的相关区域已经产生了相应的脑活动,为决定论的建立打下了基础。这个发现后来被一系列实验重复验证。可以说,神经主宰着我们的决定,激素左右着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确不能决定自己的意志。”


倘若妙妮所言不虚,那未免也太劲爆了。好在我对那些理论结论之流不是很听得进去,更毋论理解透彻,否则这会儿早被成吨的震惊灌满喉咙了。

“行吧,你从理论上说服我了。但是实际呢?人类对物理和生物学的了解已经透彻到足以预测未来了吗?而且这怎么都得有台超级计算机才够算力进行计算吧?”我继续不留余力地试图发掘她言语中的漏洞。

“咳咳,具体原理我也不清楚呢。其实在本明杰的实验之后,相关的研究工作便陆续展开了。不过那是科研人员干的事情,我们直接享用他们的成果就可以啦。至于算力方面,计算的复杂度取决于目标模型系统的大小。以当今的集成电路工艺水平,一台普通的个人电脑肯定无法胜任天气预报,但是推导一张试卷的考题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当你是对的吧,可我好像也没见过你用计算机啊。”

“仔细回忆一下,你见过的。”妙妮自信满满地道。

我恍然大悟:“‘宙斯之眼’!里面藏着一台袖珍计算机?”

“没错,还有一台量计。”

“量计又是什么?”

“简单理解,就是测量物质和能量分布的仪器,从而为建立模型和计算提供初始数据。由于涉及的物理量过多,所以简称叫量计。”

“难怪你要让我碰一下水晶球。”

“啊,其实用不着的,量计的测量并不需要直接接触,否则数据收集就变成一件艰巨的任务了。——我让你碰一下球只是为了看上去可信一点而已。”

“行吧,现在我离完全相信只差一遍现场演示了。”

“演示就演示咯。”妙妮撇撇嘴,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带底座的浑圆物体,正是她那颗宙斯之眼。“时间所限,我就随便占卜一下周围吧。”

她弯下腰凑近水晶球,一如当初帮我占卜之时那样。我也试着凑过去看,却仅见光滑球壁上自己扭曲滑稽的映像而已。

“像你这样看,哪怕把脸贴到宙斯之眼上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嘻嘻。”

“那我不看还不行吗。”

我嘟囔着靠回了椅背上。妙妮很快就把全部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到了占卜当中,我也不去打扰她。或许是视线变得稍稍开阔的缘故,我忽然感觉她的身形是如此娇小,与她肩负的事物是那么不成比例——等下,我对她很了解吗?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占卜完成了。”妙妮直起身,小心地把水晶球放回包里,“附近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非得找个例子的话,公园的喷泉两分钟后会停止工作。”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我抬起手腕,目光在手表和远处的喷泉之间来回游荡。

秒针走了快两圈时,喷泉停了。八条水龙甩着尾巴钻入了池里,平息了最后一点浪花。考虑到我开始计时前还有一小段反应时间,妙妮的预言,或者说计算结果应该是分秒不差。

“这下我无话可说了。我比谁都清楚这喷泉不可能有工作时间表。”我打趣道。

“讲得我嗓子都快哑了,你终于肯相信了。”妙妮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怪我,待会去给你买奶茶喝。”我知道,这是要我哄她的意思。关于占卜的疑团基本上都解开了,但我随即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你那三位师兄,又是怎么一回事?”

妙妮脸上常驻的微笑消失了。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呃,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的……是的,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好在当时有你在场,他们才不敢直接对我动手……”

“偷跑出来吗……你原来待在什么地方?是因为那里的人欺负你吗?”妙妮的反应令我一惊,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嘴上却不受控制地问的更多了。

“抱歉,由于涉及到某些机密,前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但他们没有欺负我,恰恰相反,他们对我很好……我跑出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妙妮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几近呜咽。

一种莫名的慌张逐渐侵上我的心头:“那,那,要不报警求助吧?”

“别……千万别……只要你在,就可以保护我……”说完这句,妙妮似乎再也忍不住,径直伏在我怀里放声哭泣。

我何曾遇过这样的情景,女孩子一哭,瞬时便从上而下乱了分寸。谁能想到,前一刻妙妮还有说有笑,后一秒突然就晴转阴,阴转雨了。

“小师妹,你怎么哭了?”听到这声音,我登时虎躯一震。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妙妮的三位师兄又出现了。


此时正可谓内忧外患,千钧一发,极端的压力反而迫使我冷静下来。我下意识搂住了怀中的女孩儿,冷语相对道:“还不是你们逼的?”

“哟,小师妹这是拍拖了吗?躲在这儿偷偷约会呢。”左边那人无视了我的话,用调侃的口吻道。

“停住!你们再向前一步我就喊人了。”对方的忽略让我很是生气,言语也凶狠起来。同时我用余光观察了环境,虽然周遭没什么游客,但只要声音足够大,还是能吸引到喷泉那边的行人的。

恫吓果然奏效,三人马上停下了脚步。“好,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交流吧。”这次是中间那人发话。

“你们究竟是谁?找妙妮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想必妙妮也跟你提到过,我们是她的师兄。我是大哥刘备,左边是二弟关羽,右边是三弟张飞。”中间这位继续答道,“我们找她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把她带回她该去的地方。”

“恐怕妙妮并不愿意待在你口中所谓‘该去的地方’吧?不然她也不至于独自一人逃出来,无依无靠地在这尘世里艰难求生。”

刘备说:“你不了解事情的原委。”

“事情的原委是什么,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不能把妙妮交给你们。”

“跟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直接动手不就得了。”张飞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怀里的妙妮有了动作。她微微抬头,用还未平复的声音细语道:“待会我一戳你你就以最快的速度卧倒,同时喊人过来。”

“三弟,不可妄动。”刘备厉声喝道,“妙妮,话我就先放这儿。‘桥’的稳定度已经低于正常阈值,如果到时你回不去,后果你自己清楚……”

就是现在!感受到腰间传来的轻微刺激,我没有多想,立刻抱着妙妮侧躺下来,力度之大,砸得我手臂一阵剧痛。只要没有波及到怀里的女孩儿就好,我想。

“来人啊!抢劫啦!”我闭上眼睛,将声带拉扯到极致大吼道。怕喊一嗓子没人关注,接着又多喊了几遍。

公园里一下热闹起来。三师兄的争吵声,路人的喝声,纷乱的脚步声依次占据我的听觉。喊完之后,我已打定主意听天由命,不再做任何的行动,亦不想睁开眼睛,享受一种处于风暴中心而安如泰山的平静。妙妮同样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抱着我,我猜她的想法大概也和我一样吧。

这种感觉就是永恒吗?我承认我乱七八糟的小说看的有点多,而正儿八经的功课没做多少,因此贫乏的语文能力不足以准确地描述当下的感受,脑海中仅能浮现的词语唯此永恒。大约永恒确实和静止的状态存在着某种联系?或者说,是我想让这种静止成为永恒?不过很快就可以证明的是,永恒的静止是不存在的。

“喂,没事了你们两个,那三个混混已经被赶跑了。”听到这声音,我霎时惊得一骨碌爬起来。

“童协?”张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前桌和三五个路人正一脸关切地站在面前。

“居然是你,俊豪。”童协看我的眼神马上变得怪异起来,“我在公园散步呢,突然就听到你大喊救命。刚才发生啥事了?还有你干啥抱着人家女孩子哈?”

“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妙妮,赶紧闪电松手。“你就当我……英雄救美,行了吧?”说罢又把妙妮扶起来:“没事了,妹子,他们走了。”

“谢谢你。”妙妮配合着抽泣了两声。她眼眶还是红的。

于是童协带头,路人都跟着鼓起掌来:“好!”随后除了童协都各自散开了。

“这不找个记者写成新闻稿,回学校里大肆宣传一番?”童协最喜欢小题大做了。

真讨厌,得想个办法把这家伙支走。“你有那工夫找记者,不如陪人家妹子去派出所报案。”我白他一眼道。

“嗯,你的提议不错,但我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既然是你帮的忙,那我也不好意思沾你的光,你说是吧?”说完,童协便脚底抹油溜不见了。看来我对他的了解果然不差。

“总算结束了。”我长舒一口气,“你这三位师兄真是难对付呢。对了,刚刚为什么突然叫我卧倒?”

“这件事以后有时间再向你解释。”妙妮神色凝重地看着我,“现在,我必须马上动身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

“去哪都行,至少要离开这座城市,否则师兄他们很快又能找到我——俊豪,你会陪我吗?”

没有太多犹豫,我点头道:“我会陪你的。”


坐上火车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或者说,是决策前的犹豫被推迟到了现在。但懊恼的情绪不一会儿就几近消散,因为我现今有了一个压倒性的信念作为支撑: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其实早已注定好,就连方才稍纵即逝的懊悔,都不过是人脑的防卫机制在起作用罢了,所以又何苦白白浪费心神在此上面呢。

列车缓缓开动,并且很快便不再能用缓缓这个词来形容。当窗外景色的轮廓由棱角分明的折线忽而变为平滑圆润的曲线时,我知道列车已经驶出了市区。我望见流动着的田野,荒山,密林,以及巨人般的铁塔托着一股又一股的电线。我睁大眼睛,试图从这片光怪陆离中提取出画面来,然而只使得自己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其实你是不是早就算到我会陪你走了。”我收回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妙妮。

妙妮虽然挨着车窗坐,但她似乎对沿途的风光丝毫不感兴趣,整副身心都投入在摆弄她的宙斯之眼上。“没错。”她回答。

“如果我提前了解到占卜结果,然后选择不跟你走呢?当然你肯定会说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占卜结果就不准了。可是你自己呢?你完全可以做出与占卜结果相反的决定,这样预言不就不准了吗?”我突发奇想。

“不会的。”妙妮仰首思考了一下,又继续垂头看水晶球,“所谓决定,只是一个想法。在确切的时刻真正到来之前,你的想法随时会被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因素干扰,甚至连你初始时做的所谓相反决定,都是导致最终结果的必要条件。”

“如果我算出到那时我的想法,并不计一切代价要改变主意呢?”

“占卜结果只展示宏观物理现象,不揭示内心活动,否则计算时就要把可能的分支纳入考量,导致陷入无限递归之中——就是说,我得考虑你知道你的想法后的结果,然后又要考虑你知道这一层结果后的想法,如是反复循环,你能理解吗?”妙妮打了个哈欠。

“能理解。”其实我只是一知半解。

“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到站了就叫醒我。”妙妮把宙斯之眼收进包里,又用双臂将挎包紧紧护住,这才头靠我肩膀上休息。她是一点也不把我当外人。

我尽管也有些困,但精神上却万万不敢松懈。出门在外,必须要时刻保持警惕。可毕竟世界的法则是物质决定意识,精神再强大,终也会败给疲惫的肉体。起初维持全神贯注还不是一件难事,半小时后努力抬起眼皮就是我最后的抗争了。

“列车前方到站……”车厢广播恰到好处地响起,把我俩的睡意都一扫而空。

火车开始减速,直至稳稳当当地停靠在这座全然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到站了。


几套衣服,一些化妆品,一本日记,这些就是妙妮的全部行李了。而我由于准备仓促,更是连行李都没有。不过妙妮却说这只是小问题。

寻到地方安顿下来之后,妙妮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商场。火车站周围都是繁华的商业区,流连其中,但见满目的琳琅,仿佛置身于黄金城堡中。我们在超市入口推了一辆购物车,才走过两个专区车篮子就快装满了。

“把咱俩卖了都没这么多钱吧。”我悄悄拉过妙妮对她说。

“你别忘了,我可是占卜师呢,钱的事就不用担心啦。”妙妮对我的担忧满不在意,“再说我们也没买什么奢侈的东西啊。”

她这么一说确实也是,购物车虽然装得满,可塞的全都是生活必需品。“但愿如此吧。”我没有多少底气地嘀咕道。

来到收银台前,我俩花了好一阵子才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搬到台面上,而收银员则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把所有商品扫描完毕。我屏声静气,等待显示屏上打出最终的价格。还好,是个不算大的数字。

我如释重负,准备掏腰包付款,谁知那边妙妮已经买好单了。“走吧,得幸苦你提着这些大袋子咯。”妙妮指了指收银台上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

从超市里出来,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以及街道两旁五花八门的商店,我忽然捡拾起一件几乎要忘掉的事。“妙妮,你在这等我一会儿。”说罢便朝其中一间店铺径直走去。

“之前说要买给你的,现在才记起来。”过了莫约一刻钟,我从店里出来,把打包好的奶茶递给妙妮。

“得亏你还记得!”妙妮的语气像是责怪,可她脸上分明写满了惊喜,“其实我也忘了。不过嘛,我还是更喜欢你买棒棒糖给我。”

“为何你对棒棒糖情有独钟呢?有什么缘由嘛?”我纳闷道。

“嘻嘻,不告诉你。”妙妮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去了。


逛街的目的当然不止于购物。这一整天,我们买了东西,玩了游戏,吃了大餐,每次都是妙妮请客。她似乎有着花不完的钱。

回到住处时,我们都累得不想动弹了。住处是两房一厅的民居,装修和环境都颇为不错,这意味着租金同样不会便宜。我越想越觉得不稳妥,决定有些事情还是先问清楚为妙。

“妙妮,有个问题我必须得搞清楚。”我表情严肃地道,“说实话,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就是你一个月的占卜费都抵不上今天的开销吧?”何况她还从未收过我占卜费。

妙妮从沙发上直起身来:“啧,你可别小看我的收入啊。我的占卜那么准确,收贵一点不过分吧?”接着又瘫了下去:“不过你说得对,光靠占卜费确实不够用。但是利用占卜术,可以很轻松地搞到一大笔钱。”

“怎么弄?”我疑虑更甚。

“买彩票啊,你个大傻瓜。”妙妮说完又笑起来,但笑容显现了一下就隐匿了。看来她确实是太累了。

“这样吗。”我也笑了,承认了自己的愚钝。这是说得通的。

“轮到我问你了,”妙妮反问道,“今天开心吗?”

“非常开心。”我说。


十一

与妙妮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她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占卜上。以我所见的画面,就是她一天到晚都抱着她的宙斯之眼,以极其专注的神情观察着球体,再无其它任何动作。偶尔她会停下来稍作休息,望望风景聊聊天什么的,完后继续马不停蹄投入占卜之中。

我一个人闲得慌,只好在民居里东走走,西转转,藉此寻乐。“妙妮,这个日期是什么?”是妙妮的日记本,估计是她上次写完后忘在了书桌上。日记本封面上写着一个显眼的日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正是三天之后。

“什么日期?——不许看!”妙妮从沙发上蹦起来,一个箭步蹿到书桌前,把日记本抢到自己手中,“不许看不许看不许看!”

“行行行行行,不看就不看,至于这么大反应吗。”我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妙妮如此失态。“所以那个日期是什么?”

“不告诉你!那是女孩子的秘密!”是我的错觉吗?妙妮激动的外表下似乎藏有些许惊恐。

“行行行行行,不问就不问,你的东西我都不碰,总行了吧?”我举起双手,表示合作。

“这就对嘛。”妙妮拿着日记本冲回她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大概是去藏起来了。半晌之后房门才重新打开,妙妮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俊豪,待会出去吃饭时顺便买点教辅资料。”

“啥教辅资料?”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肯定是你的教辅资料,各科都要。你不顾一切陪我出来,我也不能坐视你的学业落下。”

“哈?你做我的辅导老师吗?”

“怎么,看不起我啊?前阵子我才跟你解释过占卜的原理呢。”

“行,你要是真能教,我一定好好听课。”

虽然搞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止了没日没夜的占卜,但既然她许诺要教我功课,那我也乐得做个学生。事实证明,妙妮没有吹牛——她是真的什么都懂,九门功课都被她讲解得头头是道,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云雾缭绕的物理,在妙妮口中都变得明朗清晰、妙趣横生。再加之她给我解释过占卜术的影响,我不仅消却了对物理这门学科的恐惧,与之相关的兴趣也在迅速增长。

“等等,你刚才提到量子力学认为微观粒子的运动没有确定的轨迹,只能确定它在某一位置出现的机率?”我好像又一次发现了盲点。

“没错,这是说实物粒子也具有波粒二象性,也就是所谓的物质波。”

“那你之前跟我讲的占卜原理就不成立了啊——连粒子的运动轨迹都无法确定,更谈何计算呢?”

“我还没讲完呢。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只体现在微观层面,来到宏观层面后就不再适用了。占卜时建立模型的目的之一,就是在宏观层面进行推演,以免遭受这种不确定性的干扰。”

“为什么会这样呢?”

妙妮耸耸肩:“不知道。”

“会不会跟观测有关?就像双缝干涉实验中的那样,观测引发了波函数的坍缩?”

“我也不清楚呢,”妙妮摇摇头,“我说俊豪,你刚才所展现出来的思辨能力明明是相当优秀的,那你的理科成绩怎么会不好呢?”

“这回轮到我说不知道了。”我眼珠子转了一圈,还是找了个理由出来,“可能是学校教学模式过于死板的原因吧。要是你一直当我的辅导老师多好。”

“嗯,我也希望能够一直教你功课……”妙妮喃喃自语般道。


十二

好景不长,第二天中午吃完饭后,妙妮的钱包不见了。

在察觉到这一点后,妙妮第一时间进行占卜,结果显示,无论钱包是不小心掉了还是被偷了,它如今都不在我们能够寻回的范围之内了。

我当即决定要报警,但是妙妮再一次恳求我不要这样做。“为什么?”我大惑不解,“这一次我也帮不了你啊,不求助公安机关我们还能求助谁?”

“钱可以再赚,但是千万别报警,好吗?”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你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理由吗?”

“我很抱歉……但背后的原因很复杂,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妙妮听声音又像要哭起来。

“行行行行行,我先不报就是了。”我最怕她这样了,“但是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说什么我都非报警不可的。”

“嗯……谢谢你……”

接着我又哄了她好一阵,妙妮的情绪才从低落中回复过来。“好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让我们继续上课吧。”

入夜,失去了日光的绝对压制,城市自身富有魅力的一面方才得以展现。繁华的风染着霓虹的颜色,越过人潮与车流,轻拂在手牵着手的我和妙妮身上。这种感觉好极了。

路过广场的一块告示板时,我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一则寻人启事,其找寻的对象正是我!

此时我才幡然醒悟,自己从家里不辞而别已经快有两天了,期间也没有跟家人联系过一次,他们肯定都以为我出了意外吧。顿时就有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的欲望,可是又该怎么交代自己的去向呢?难道说我一时头脑发热,跟一个相识还不到一周的女孩子私奔去了外地?

手被妙妮拉了一下。“快走,此地不宜久留。”她小声对我说。

“确实,不然我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我也觉得在自己的寻人启事前久待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是,我们被人盯上了。”

“哈,不会已经有人要来抓我了吧?”

“比那更糟,是我的三位师兄,他们追到这儿来了。”妙妮拉着我的手就走,“跟着我,我们得先把他们甩掉。”

熙熙攘攘的都市顷刻化为猫抓老鼠的战场。妙妮领着我穿行在这钢筋森林里面,忽左忽右,忽缓忽急,一时拐进小巷,一时闪入超商。我觉得她反跟踪的能力快赶得上警匪片里的特工了。

“甩掉他们了。”妙妮终于停了下来。

“你可真能跑啊。”我虽然不至气喘吁吁,但呼吸仍然稍显急促,而反观妙妮却气色如常,仿佛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习惯了,嘿嘿。待在外面还是不安全,我们赶紧回去吧。”

一回到住处,妙妮就动手收拾行李:“俊豪,你也整理一下东西吧,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又要去哪里?”我愕然。

“去另一座城市。”

“那如果你的师兄再次跟过来了呢?”

“那就继续找下一座城市。”

“如果他们一直能找到你呢?”

“那我们就一直跑。”

“你也太天真了,这明显是不实际的。”我叹了口气,把心中酝酿着的一大股话一股脑儿说出来,“听我说,妙妮,我很感谢你帮我占卜,感谢你带给我人生中第一次恋爱的体验,感谢你教会我听一学期课都听不来的知识。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真的非常开心,也能感受到一种所谓‘幸福’。但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浪迹天涯,我也有自己的家,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能理解吗?”

“我懂。”妙妮说这话时,已是声泪俱下。

“关于你的身份,虽然你从未清楚地告诉过我,但我自己也能隐约猜到七八成。你是政府乃至国家秘密科研机构的成员,因为某种原因而偷跑出来,所以你不敢让我报警,否则你就会被抓回去。我不知道你偷跑出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处境,因此一直在尽力配合你。”

即便面前的少女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我仍然铁下心来继续道:“可是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我帮助你,也是冒着极大的法律风险的。你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的,打算流浪到何年何月呢?去报警自首吧,妙妮,我是真心真意地给你劝告。你这么聪明,能力又强,还讨人喜欢,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你不理解……”妙妮只是呜咽。

话已经说完,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孩儿,我的恻隐之心又不受控制地泛滥了。我轻轻把她搂到怀里:“实在不行,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明天我陪你去找你那三位师兄交涉一下,当面把事情说清楚,这样总可以了吧?”

妙妮忽然停止了哭泣。“不用了。”她神情变得坚决起来,“俊豪,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以后的路我会自己走的。”

“你还是要跑到下一座城市去吗?”看来劝说还是失败了呢,我有些失望,又有些惋惜。

“是的。”


这就是我们的分手了吗?候车室里,我和妙妮并排坐着,但手里攥着的却是方向相反的车票。

检票时间到了。妙妮那班车比我的要早,她先站了起来。

“再见,俊豪。”妙妮最后给了我一个笑容。

“再见,妙妮。”我顿了很长时间,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终究只道出了这四个字。

我目送着妙妮朝检票通道走去,在一个转角之后,便没了她的身影。

“请问你是欧俊豪吗?”我闻声回头,见三位民警正向我走来。看来警察同志也在一直找我啊。

“是。”我想回答,但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等等,头脑这样的昏沉又是为什么……


十三

首先恢复的意识是一阵不舒服的感觉,这种不适体现在方方面面——空气中的异味啦、体表的潮湿感啦、身体的别扭感之类的。谜底随着视力的恢复而逐步揭晓:我位于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内,这地方估计废弃已久,到处都是发霉的迹象。哦,对了,我的手脚还被绳子捆着。

“喂——”我试图说话,这次倒成功说出来了,说明他们至少没有封住我的嘴。

不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民警把我打晕抓起来了?就算是关押也没有这样关押的吧?

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喊声,房间的门开了。看清来人的面貌之后,一切谜团都解开了: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妙妮的三位师兄,刘备、关羽和张飞。

“嘿,你终于醒了。”关羽冲我打招呼道。

“给他松绑吧。”刘备说。

“好嘞。”关羽和张飞便走上前来,俯下身解开我手脚上的绳子。

“妙妮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妙妮,当下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们也不知道师妹在哪,”答话的是张飞,“所以才借你把她引出来啊。”

“我?我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她不会过来的。”得知妙妮平安无事,我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来。说来奇怪,明明自己身处险境,我第一个担心的却不是自己。

“事到如今,我们就告诉你真相吧。”刘备说。他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情。

关羽问:“大哥,这样真的不打紧吗?”

“不打紧,反正……”刘备瞥了我一眼,又转向关羽,“反正也不影响。”

“真相是什么?”所有的事情终于要水落石出了么?我的心跳陡然加速。

“真相就是,我们三个,还有妙妮,都是时间特工。”

不等我发问,三师兄便以刘备为主导,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从他们口中,我了解到了人类为预防不可知的灾祸而制定的“相机计划”、这项计划是如何派不上用场,反而平添了麻烦……

“过去并非一潭死水,未来可能早已到来,一个时空随时都有可能被另一个时空掀起的波澜波及。我们时间特工的任务,就是把任何扰乱时空的人遣返回他们原本所属的时空,并消除他们造成的影响,以维持时空的连续性。”

“但是你刚才说妙妮也是时间特工。”

“是的。她擅自行动,盗走了监管局最新型号的量子超级计算机,然后违规使用时光机穿梭到这个时空……”

“宙斯之眼!”我失声叫出。

“没错,这台量子超算确实叫这个名字,看来妙妮这娃儿还是告诉了你不少事情的。当然我们对它也有另外的称呼,叫‘拉普拉斯妖’。

“你可能已经对宙斯之眼的作用有了一定了解,但我要告诉你,它真正的用途是计算被扰乱时空的状态,以便我们时间特工选择合适的时机出发执行任务——因为一旦穿越到那个时空后,行动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但是提前计算好何时介入、何地介入,我们就能干预物质世界的运作,使其走向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又开始紧张:“这么说,你们这次也一定会抓住妙妮?”

“这次不同。事实上,能做到精确计算的只有宙斯之眼这一台,旧型号的量子超算只能预估概率,给出几个成功率较高的方案。”

“如此重要的行动只派你们三个人?我看这方案不太靠谱吧。”

“跨时空执行任务要慎重考虑对时空连续性的影响,否则极可能导致链接时空锚点之间的‘桥’断裂,不仅有去无回,还会造成后续时空的崩坏与丢失。为了减少影响,我们严格限制执行任务的人数、携带的装备量,时间特工也大多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青少年中选拔,这是综合考量行动能力和体型之比后做的决定。”

“他俩十六七岁我倒相信,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却远远不止这个年纪,无论从样貌还是举止都能感觉出来,也就身高还算符合。”我盯着刘备的眼睛道。

“是的,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刘备承认道,“我有侏儒症。”

“哦哦,原来如此,无意冒犯。”我突然起了些敬意,“那妙妮呢?我是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们起初也很奇怪。直到后来我们联系管局调取了之前的行动档案,我们才找到问题的答案。”

“答案是什么?”我伸了伸脖子。

“她是为了救你。”刘备一字一句地说。


十四

“什么?”

“在原本的时空里,你今天是要丧生于一场意外中的。而在当前的时空里,经过她的干预,至少目前看来你是没有危险的。”

“妙妮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刘备停顿下来,似乎在想措辞,于是张飞接过了话头:“因为小师妹在上次行动中爱上了你。”

“真的吗?我怎么对此毫无印象?”

“你没有印象是因为你的相关记忆被消除了,我们每次行动结束后都会对无关人员进行记忆修正,这是消除影响工作的一部分。”

“行吧……”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缘由。妙妮做过的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回首往昔,妙妮确实对我句句属实,哪怕有好些麻烦可以通过编织善意的谎言来避免,她也没有这么做。是我一直都误会她了。

可是她真的爱我吗?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恐怕不是很能说得清道得明什么为爱吧。年轻人常常把喜欢与爱混为一谈,抑或故意扩大外沿夸下海口,我猜他们是犯了前一种错误罢。

“师妹,你终于肯来了。”关羽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妙妮出现在了门口。她仍然穿着我们分别时的那套行装,一只手捧着宙斯之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跟你们走,不许动他一根毫毛。”

“妙妮,你若是肯早点跟我们合作,我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刘备拿出一个水表一样的仪器,“现在‘桥’的稳定度只剩百分之一了,我们动作得快。”

“等下,先放他走。”妙妮看向我。

“妙妮!”见到妙妮,我是又喜又忧,五味杂陈,情不自禁喊了她一声。

妙妮没有回应我,连眼神都不曾波动一下。“我们已经解开了他的束缚,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刘备又说。

诚然,他说的是实话。那么我该离开这里吗?一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我的城市,我的家,去拥抱我所熟悉的阔别已久的一切;另一方面,我又万分舍不得妙妮,舍不得她的教导,她的欢笑,舍不得她与我度过的分分秒秒。可是,我又有能力留住她吗?即便我真的有,那我不也为了一己私欲而成为了摧毁人类未来的罪魁祸首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的行事准则吗?你们绝对会在临走前把他杀掉——仅仅为了和之前的时空保持一致!”

“妙妮,大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他。”

“我相信你们,”妙妮转身,“——就有鬼了。”

说是快,那时迟,妙妮一个飞身向我扑来,直接把我扑倒在地。同一时间,我听到了某种开关拨动的声音,以及伴随着的细微的电流声。“妙妮!”刘备和关羽的声音是半拍后才传来的。

“三弟,你总是如此冲动。”关羽摇头道。

“哎,反正你俩总是扮好人,留我一个当坏人,我早就习惯了。”张飞也摇头,“只是我没想到师妹的动作这么快,可惜了,哎。”三师兄又是叹气连连。

关羽说:“妙妮肯定是提前算到了这一幕,故而刚才的行动才会如此果断决绝。”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我顾不得疼痛,抱着妙妮坐起身:“妙妮,你怎么了妙妮?”怀中的妙妮只是一动不动。

“甭费力气了,师妹她不会再理你了。”张飞的语气里透着自责。

“你们把她怎么了?”

“她替你挡了一枪。”张飞举起一个激光笔一样的东西,“这是我们执行任务专用的神经突击枪,可以在不造成体表创伤的情况下直接休止目标的生理活动。”

“你们怎么可以……”我悲愤交加,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但是没关系,师妹说的没错,我们必须使时空与之前保持一致——所以,对不住咯。”张飞用神经突击枪瞄准了我。

“没有必要了,三弟。”这时刘备发话了,“‘桥’已经塌了。”


十五

“糟糕。”张飞手中的神经突击枪掉到了地上。

“行动失败了。”一向沉稳的刘备神色也黯淡下来,“时空已经开始走向崩坏,往后的人类文明将不复存在。”

那也是你们活该,我在心里骂道。只可怜我的妙妮,她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从来没有好好回报过她——我多希望刚才中枪的是我而不是她啊!想着,我的眼眶不觉中湿润了。

头脑里如同播放幻灯片一般,逐次浮现出我与妙妮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到她的档位占卜、在中心公园约会、跟她一起坐火车远走他乡、手牵着手逛超市、听她讲授量子力学……等等,量子力学?我想起一些尚未理清的疑团,或者不如说是疑团在主动朝我靠拢。我轻轻伸手拨弄,它便像被解开的绳结,丝滑地顺展为规律的直线……

宙斯之眼就落在身旁不远处。我探到水晶球,将之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松手——砰!水晶球表面增添了蜘蛛网一样辐射开的裂纹。

“你在干什么?”这下把三位师兄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目的没有达成,我不禁有些尴尬,看来还是得借助他们的力量。“我在破坏‘宙斯之眼’。”我说。

“你最好别是疯了,不然我马上一枪崩掉你。”张飞换了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

“我想到一个可能可以让你们回去的办法,但是我不确定。”我说道,“要看你们愿不愿意尝试了。”

“你这个所谓的方法,就是摔坏耗资千亿,用时五年才造出来一台的最新款超级量子计算机?你倒是说个理由出来,要是能说服我,我立刻帮你把它拆了。”

“因为它在观测。”我试图组织语言,“妙妮很有可能已经占卜到如今乃至往后的事情了。既然她现在已经死了,那么唯一还知道未来走向的东西,就剩这台宙斯之眼了。”

“啧,难道她没有告诉过你,未来是早已决定好的吗?”

“她告诉过我。但是量子力学告诉我们,自然界所有的粒子都具有不确定性,虽然这种不确定性在宏观层面便不再生效,但是我们如何界定宏观与微观的界限呢?宏观的系统随处可见,但是微观的系统同样广泛存在着。有没有可能,支撑思维活动的物质基础就是这样一个微观系统呢?有没有可能,自由意志其实是存在的呢?”

“不管它是什么系统,事实都是,现实的走向与通过占卜得出的结果完全相同。”这回轮到关羽反驳我。

“经过占卜的未来确实如此,那未经占卜的未来呢?会不会说,占卜的行为本身就属于一种观测,因而导致波函数坍缩呢?我们不知道未经占卜的未来是否是随机的,但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说完了。

刘备略一点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我们试一试也无妨,反正回不去的话空有这台量子超算也无用。把宙斯之眼给我吧。”

我轻轻摆放好妙妮的躯体,然后才捡起水晶球递给刘备。刘备掏出另一支激光笔模样但又明显异于神经突击枪的工具,对准水晶球球心按动了一下开关。

“好了,宙斯之眼已经停止工作了,接下来让我们期待奇迹的发生吧。”刘备接着拿起另一个水表状的仪器。

有那么几秒,房间里只剩下了四个人的心跳声。

“它出现了——‘桥’的信号!有百分之三……噢,现在是百分之三十……”沉稳如刘备,此刻也难掩喜意。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张飞便向我竖起了大拇指:“牛啊,有两把刷子啊。”

“你的猜想成功了,‘桥’重新链接了。”关羽对我道。

“唉,假如我一早想到这点,妙妮也不会因我而死了。”我心中的自责与愧疚丝毫未减。

“嘿,朋友,你不会以为以未来的技术水平,会救不活妙妮吧?何况我们用的还是将损害减到最小的神经突击枪。”这会儿张飞已经称呼我为“朋友”了。

我的双眼亮起光芒:“当真?如果是真的话,你们杀了我我也无悔了。”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为了保持时空一致,我们还是得做掉你,谁叫你本来就活不过今天呢。”张飞又说,“但是,话说回来,我记的不差的话,小师妹的日记本也被她带出来了,你不趁着还有口气去翻两下?上面说不定有上个时空你们的恋爱经过哦。”

他说得在理,我也想了解我和妙妮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妙妮的日记本就收在她的行李里面,我把它拿在手里,又看到了封面上那个显眼的日期。现在我知道这个日期代表的意义了。

翻开第一页,这日记写得不大规范,连日期的标注都不全,更像是妙妮随手记录的只言片语。前面的内容基本是妙妮成为时间特工后的各种琐事,诸如抱怨训练的幸苦啦、管局里的生活多么无趣啦、还有执行任务时的心境是如何从最初的心潮澎湃逐渐过渡为后来的心如止水云云。不过可以看出来三位师哥确实待她不错。

又翻过十几页,我终于找到了与我相关的片段:

“今天吃到了俊豪买给我的棒棒糖,草莓味的。原来这个时代的零食这么美味,管局里的所谓营养膳食淡若清水,简直是天差地别。下次还要吃。”

我回过头去阅读之前的记录,确认这是第一段开始提及我的内容,但显然此时我们已经开始交往了。所以上个时空的我和妙妮究竟如何相恋,似乎已无从得知。不过也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一段话是:

“俊豪今天情绪很低落,因为考试考砸了。早知道我就偷偷帮他一把了。”

再往下:

“任务这么快就完成了,真叫人意外。我还想多见俊豪几面的。”

揭到下一页,却是密密麻麻的“不”和“为什么”,铺满了整张纸。我猜想这个时候大概就是我出事的时候了。

之后是好几页的青春伤痛文学,考虑到读者体验,予以略过。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时间特工明明有修改历史的能力,却只能死死地遵循原来的剧本,就连拯救一个自己所爱的人都做不到……”
“我要去救他,无论任何代价。”

后续的内容就是这个时空的我所亲历的了。

“他来找我占卜了。我记得他应该快要考试了吧?正好弥补一下上次的遗憾,嘻嘻。”
“我的三位师哥来找我了。讨厌,又要重新占卜一次,希望不影响原来的结果。”
“与俊豪约好在中心公园见面。我把护身符给了他,祈求这样能保佑他平安。跟他提交往时,他马上答应了,跟上次一样的果断呢。” 
“今天和俊豪去逛大商场,买了很多东西,开心。”
“只剩三天了。我陪不了他多久了,或许应该教他点东西,而不是整天拉他去玩……”

最后一段是:

“还剩两天。俊豪刚刚开诚布公地跟我讲了心里话,他真的很关心我。但是我没法跟他实话实说,但是也没关系了。现在我才知道,时间特工的能力也不是无限的。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再见了,俊豪。”

我合上日记,泪如雨下:“动手吧。”

“动啥手?”张飞纳闷道。

“把我毙了,不然你们也不好回去吧。”

这时刘关张一齐大笑起来。“朋友,我刚才逗你玩的,你拯救了我们,拯救了未来的人类文明,我们怎么能恩将仇报?”

刘备指正道:“公正地说,是你的发现拯救了你自己。而今实践已经表明,未来并非是写死的剧本。我们有理由相信,时空有着自己的调节能力,一点微小的偏差是容许存在的。因此也没有必要再力使时空与之前完全保持一致了。”

“那我还能再见到妙妮吗?”

“很抱歉,恐怕不行。不过你不用在意,因为我们会清除掉你的这部分记忆,让你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还有你最好终生不娶,朋友也少结识,总之就是尽量减少与原来时空的偏差……”关羽答道。

张飞说:“那不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假如我想保留我的记忆呢?”我说。我下了一个决定,我要用我的主观意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听我说完。你们不觉得你们的工作过程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吗?”

“什么缺点?”

“倘若在你们察觉到有人穿越时空之前,‘桥’就已经塌了,你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刘备若有所思,“尽管监管局配备了强大的监测系统,但我们仍不能排除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

“我有一个主意。为什么不考虑在每个时空锚点对应的时代,找一些当代人来履行你们的职责呢?”

“是个可行的方法。那么我们该怎么称呼这些人呢?”

“不如就叫……时空保管员?”


又到一天放学时。我快步走出校门,轻车熟路地穿行于街巷之间,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接着就转向妙妮的摊位。妙妮显然也在等我,见我远远走过来,便迎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来啦,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培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