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先朝吴楚伸手打交道的人是宋世千。太子爷难得放弃享受一次迟到的权利,早早来到教室等候吴楚。然而这场相识并不愉快,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吴楚不仅于在早读将近开始时才踏进班门,而且对宋世千的回应也十分冷淡。宋世千首先告诉吴楚林得胜任命他做了组织委员,吴楚回答他昨天已经知道了;随后宋世千正式作自我介绍,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他;一贯以往的,他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吴楚却说承蒙厚意,但能独立解决的事就不必劳驾他人了。此时恰好上课铃响,宋世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了声“好”,转身慢悠悠地走回座位。

太子爷居然主动结交朋友,这就好比身份显赫的贵族降低身段认识穷人,是破天荒的事情;结果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能尽怪吴楚不识抬举,毕竟他也不知晓宋世千的身份。固然,太子爷的真实想法只有他一人知道,但我们已一致认定吴楚算是开罪了董事长的儿子了。

早读无非属于两个科目:语文和英语,前者催眠,后者索命;原因无他,语文要默写,英语须听写耳。凭我那欠发达的海马体,通常只能在半小时内往大脑里装进一点点古诗或者单词,至于默写则完全是天方夜谭。另一方面,我的胸襟也没有坦荡到大方承认自己记忆不佳的程度(又或许,假若默写不过关不用罚抄的话,我大概就会变得坦荡了),所以都是靠偷偷翻书过关;但对英语听写我是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提前做好了小抄,Sally的声音到我耳中也成了牛听弹琴。因此,我恶英语早读要远甚于语文早读。

好巧不巧,今天早读恰是英语的主场。两轮声音不高不低的齐读之后,随着课代表宣布自由背诵,教室便彻底陷入了死寂,一天中再也找不出任何有人的时候能较此刻更为安静。事实上,许多颗脑袋当即像流星一样坠了下去。我本也是众多流星中的一颗,但鬼魅般浮现的Sally的身影旋即把我弹回了外太空。

Sally在教室里转了两圈,所过之处人头如浪潮升起又落下,然而读书声是由始自终都没有的。巡视完毕后,她又到课代表座位处嘱咐了一句什么,方才离开教室。Sally声音固然轻,但毕竟教室内足够安静,所以我也不难听清话语的内容:“今天早读不用听写。”

还有这种好事。我再也等不及,待Sally后脚一出教室,便马上投入周公的怀抱。


早读过后是一天一度的收作业时段。并不是说这个时段是敲定在课程表里头的,而是收作业这件事好比木桶装水,最终收成的时间取决于最后交的那个人。即便抛开风行于当代社会的拖延症不谈,普通高中日常的作业量亦不容小觑,穷其一晚未能完成同样不足为奇。

不过,昨晚的情况属于例外,大家普遍一晚上就写完了作业。高二(17)班采取四人小组制,我们组采用平等共治制,组内不设组长,作业由每个人分别收取。具体分配是这样的:除去不留书面作业的文综三科,王芳婷收语文,任敏贝收英语,我负责数学和物理,化学和生物则交给方谦才。如是施行半学期,各组员一致好评,因此这学期便顺理成章地沿用下去了。

“陈凸,交语文!”头顶突遭猛击,我却不觉得疼,明白那施以攻击的器具是卷起来的作业本,而攻击者毫无疑问便是我的前桌。我应答了一声,试图模仿贝姐闭眼摸作业的手艺,然而毕竟技不如人,尝试很快以失败告终,只得脱离休眠状态再做找寻。

“各位,数学交到我这里。”递过去语文作业本的同时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还有英语。”贝姐也醒了。

两本练习册很快就到了我的手里,剩下那个没交的人仍在贴桌大睡。我和王芳婷默契地对视一眼,下一秒便对方谦才发动协同打击:“大文豪,交作业!”

方谦才其实清醒得很,但直到此时他才懒洋洋地睁开眼,扮作大寐初醒的模样:“啥,早读下课了吗?”紧接着下一句就在我们的夹攻下变成:“好好好,我交。”——谁叫他是个谐星呢?

接连的两节语文课和物理课就像梦一样过去了。在我看来,任何排在上午前二节和下午第一节的课程都是睡眠的延伸。然而物理课结束后,炸雷般响起的《运动员进行曲》会瞬间唤醒所有人。这时我们便知道,做广播体操的时刻到了。

我曾单独听过这首为迎接亚洲乒乓球友好邀请赛而创作的乐曲,并认为它无论是谱曲还是演奏都是极佳的。然而,一旦与梦魇般的广播体操挂钩,再美妙的音乐予人的体验都会大打折扣;这道理就像用最喜爱的音乐作为老板的来电铃声,时间一久也会厌烦一样;再经广播扬声器歇斯底里式地亏损音质,仅剩的最后一点美感便也荡然无存。

无论是从集合时的拖沓,还是从做操时的畏手畏脚,都能看出广大同学对广播操的不买账。私以为,唯有不痛不痒,无喜无悲之人方可将广播操跳好,但试问此类超然于物外者又能有几多呢?目光所及,包括我自身,皆是凡夫俗子。我还特意关注了一下吴楚,不过他初来乍到,尚不熟识广播体操的动作,因此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且不管众人对广播体操如何评说,不可否认的是,它确确实实让我精神多了。挥舞了近五分钟手脚,又爬过三层楼梯,带一点粗息地坐回位置上,觉得一天仿佛才正式开始。

无止境的课程接踵而至。每天的课程表都不重样,每节课的内容也不相同,合在一块却能拼凑出高度相似的每一天,每一周,乃至每一年。当然,总也存在着那么些许的变化,比如各科老师发现班上新增了一位同学后,都喜欢把他叫起来“认识一下”。吴楚这天已经被点了四次名了。


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地理老师得意于自己对课程时长的精准把握,宣布下课之后便潇洒离场;几个动作快的同学已经半个身子抢出了后门;我也开始着手收拾书包。“同学们请稍等一下。”

还是吴楚。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是这样的,我想在本周五下午放学后组织一场班级团建活动,地点就在教室,欢迎各位同学参加。”

周五午后只有两节课,因此这天的课余时光是比较富足的——假若那周不放双休的话。周六不留校,周五放学即回家,是谓双休。其实除去自愿报名的第二课堂,周五下午往后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教学安排,但学校非要全体学生留下来一直待到星期六的早上十点半,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回应吴楚的是众人不冷不热的反应,或者说,众人压根就没什么反应。如同交通灯自红变黄再转绿,引擎重新轰鸣起来,教室里的人陆续恢复了原先的动作,仿佛吴楚未曾吐露过刚才的字词。吴楚似乎有些尴尬,不过他并没有将之表现在脸上。

我也莫名地有些尴尬,于是便加快动作离开了教室。


又到了痛苦与快乐并存的晚修时段,苦是因为要写作业,而撇开作业剩下的时间则全部归属于快乐。一天的晚修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深一些,按道理取决于作业的量和难度。今晚的作业乍看上去不是很多,但实际做起来后我就发现,光是数学一科便足以让我焦头烂额。

眼看一个美好的夜晚即将化为泡影,我果断改换阵地,避免在一棵树上吊死。然而精力与专注力被消磨太多,即便换了一科作业也仍然难以下笔。我想现在我需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目光投向邻桌,方谦才同样在为作业殚精竭虑着,感应到我的视线后,便也把头转了过来。两人一拍即合,放下笔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方谦才,小说写了多少了?”我们谈着正欢,任敏贝忽然转过身来。

“还没呢,贝姐。”方谦才毕恭毕敬地答道,“我作业还没写完。”

“还差哪科?”果然,正如我所预料,任敏贝已经脱离了这个晚上的苦海了。

“都差——不过只用数学就可以了。”

“你抄完借我。”王芳婷也加了进来。

于是乎,组内讨论会正式开始了。除去任敏贝主要以伏案旁听的形式参与外,其余三名成员发话的热情都很高。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又聊到吴楚身上了。

“诶,你们知道吗,据说那个吴楚失踪过一段时间。”王芳婷忽然神秘兮兮地说。

这就使我不得不感叹于女生消息的灵通,开学才两天,吴楚的情报就流传到了她们手里。方谦才对此展现了充分的兴趣,他往前凑了凑,道:“愿闻其详。”

班委的两声咳嗽打断了王芳婷将要展开的讲述,而且随即她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转回身去了。下一瞬,所有人都看见了李桃章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前门飘过。

真是扫兴,差点忘记今天是星期二了。李桃章是隔壁十八班的班主任,向来以严厉著称,并把这种风格延续到了他值守的晚修上。自然,这种老师一般都不招学生喜欢,好在他不教我们班,所以我们对他也没有多大的怨念。

我和方谦才不得不低头装作动笔状,等到李桃章终于消失于后门,便立刻挺胸抬首,意欲继续讨论会,奈何教室内的嘈杂已然消退,不再足以掩护言语的交流。我俩只得重新垂下头去。

桌面上忽然滑过什么东西,我用余光一瞥,原来是王芳婷递来的一张纸片。接过一看,纸上只有一句话:吴楚之前在五中读书。

我还在记忆里搜寻着五中的位置,纸片就被方谦才夺走了,他在王芳婷的笔迹下面添了六个字符:你怎么知道?

王芳婷很快回复:我五中的同学告诉我的。

我不愿在接茬方面示弱,抢先写道:你同学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王芳婷:吴楚是在去年清明假期后失踪的,过了大半年才重新出现。

方谦才:这大半年里他去哪了?

王芳婷:不知道。

方谦才:他怎么失踪的?

王芳婷:不知道。

我:那吴楚为什么不回去五中,而要来我们学校读呢?

王芳婷:不知道。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我:……

方谦才:……

随手撕下来的纸片面积本就小,加之我和方谦才豪迈的字号,才传递了几回两面就都被写满了。最后传给王芳婷后,她没有再递回来。我又看向方谦才,却见他已经在照着贝姐的作业笔下生风了。

好吧,看来是时候振作起来重新面对痛苦了。我正想着,这时耳畔浮现了令人愉悦的铃声。好吧,那就再快乐一会儿。


星期三有着整个星期最多的副课,故而也是一周里最令人开心的一天。上午的课程以一节体育课作结,其好处有诸多,包括常有的提前下课、距离饭堂更近等,但最大的好处还是体育课本身。由于不作为高考科目,体育课的地位一落千丈,却也得益于此而回归到其本质之上。简短的热身之后是简短的教学,教学的内容有时是某项运动,有时是某类训练,再往后即是长达半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享受运动者奔驰于球场和跑道上,喜好静止者闲聚于树荫与凉棚下,热爱学习者借助升旗台看书写字。固人的体质各异,兴致有别,但在体育课上,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度过方式。

距离放学还剩三五分钟时,体育老师便会吹哨集合,再宣布解散。但对相当一部分学生而言,真正的运动现在才开始;在这场终点为学校饭堂的竞速中,所有参赛者都跑出了远超过课堂上任何一次跑步的速度。无怪乎他们的急迫,因为唯有今天才能不用排长龙,不用托关系插队,从容而体面地吃上扒饭。

由是滚雪球节余下来的时间最终都加到了午休上。不仅于此,午睡的时长也能稍作延伸,这全仰赖下午第一节是艺术课。

更准确地说,是单周的艺术课和双周的音乐课,考虑到后者属于前者的一种,故而也可统称为艺术课。在我看来,一所民办高中还能保有艺术课实在是难得可贵。尽管大多数学生只把这门课用作消遣,抑或是当成另一节自习课,但既然课程讲授的是实打实的知识,便也存在耳濡目染的可能性。

艺术老师是位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与我认知中蓄着山羊须,扎着小辫子的艺术家形象大为不同。他很用心地准备了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然而当洋洋盈耳的发言遇上心不在焉的听众,精心设计的互动换得寂然无声的回应之后,他的热情便也冷却下来,转而播放视频影像去了。

下一节是信息课——这节课其实也有单双周之分,在双周时则为心理课。接下来的十分钟课间里,高二(17)班的全体同学需要进行一场从艺术楼到综合楼的长途跋涉,因此单周的星期三也被称为校园一日游。不过信息课会证明这一切都值得。如同体育课,信息课也有接近半节课的自由上机时间,而且设备都连接了网络,算是不带手机的人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至于前半节课的内容,懂计算机的人不用听,不懂计算机的人听不懂,大伙只是焦急地盯着屏幕,期盼远程桌面控制早一些解除。

最后再回到教学楼上一节语文课,周三的课程便全部宣告结束了。无需多言,今天的晚修一般都是十分快乐的。

周四的课程比起昨天可谓如天壤之别。不仅全天都是主课,而且更有着两节连堂的数学课,直叫无数学子竟卧倒。好在熬过了这天就是周五,姑且视之为黎明前的黑暗,咬咬牙就过去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出现在周五的早上:这周要放双休!传言很快从各途径得到证实,顿时班级里一片欢天喜地,喜悦之情溢于每个人的言表。在即将归家的幸福感中,时间很快来到了放学时分。

下课铃真正响起的时候,意想中的欢呼声反倒没有涌现;所有积极的情感都蕴藏在了急迫的脚步之中。我下着楼梯时,忽然想起吴楚说过要在今天放学时组织的团建活动。本来我是略有参加的意愿的,不过目前看来这次团建大概率是办不成了。想完,我的脚步继续向下一级台阶踏去。

第三章

林得胜明显懵了一下——他绝非不知道吴楚今早的事情,因而他决计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会来竞选班长。公平地说,一般人都会觉得这出乎意料,即便是在事先得知吴楚是个奇人的前提下。

不过林得胜毕竟是经验老到的班主任,他马上摆出笑容,说:“好,欢迎,大家给点掌声!”

相较昨晚,今天的掌声无疑要热烈许多。吴楚再一次站在讲台上开口了,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抑扬顿挫地作出了那篇让我终身难忘的演说:

“我不知道大家理解的班干部是怎么样的。可能是一位领导力强,能带领班集体赢得荣誉的领导者;可能是一位顾全大局,能将班集体紧紧凝聚在一起的组织者;可能是一位能力出众,能为班集体贡献自己才智的建设者,等等。但在我的认知中,作为一名班干部更重要的,是能做好一名服务者,化用一句名言来说,就是‘为学生服务’。

“为学生服务不是简单的做仆从。我相信每位竞选班干的同学都乐意为大家排忧解难、施以援手,但这只是最基本的一层内涵;更上一层的意义,是尽己所能,让同学们在学校里过得舒心快乐。这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情,它常常会触及一些矛盾的方面,特别是当学生的需求与规章制度冲突时,如何取舍更是艰难。尽管吴楚到这个班、这所学校还不足一天,对这里的一切尚不熟悉,但我愿竭尽全力,为班集体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使各位都愿意上学、乐于上学;不为其它,只因大家同是学生。”

“有点意思!”有人大声喝彩,不用猜都知道是宋世千。

由太子爷牵头,教室内的掌声排山倒海。卖力鼓掌的人未必完全理解吴楚的话语,之如我就听得不大懂;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吴楚的演说是我这几天,这几学期乃至人生十七年里听过最新奇的一次,凭此便值得我不惜将手掌拍到通红。

与热烈的掌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得胜略显难看的脸色。显然,吴楚刚才所讲的内容不是那么合他的胃口,但他还是强颜欢笑道:“讲得很好啊。还有人要来竞选班委吗?没有的话我们就进入下一环节了。”

良久无人响应,林得胜像是松了口气,当即宣布开始投票。对于只有一个竞选人的岗位,其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唯独班长一职有二人争夺,使我不得不费点脑筋。吴楚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可谓不鲜明,然而老班长钟爱民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这些远非吴楚一番慷慨的演说可比拟。因此,我心中的天平很快倒向了钟爱民。

接着是漫长的唱票环节,不过除了指定的唱票负责人,其余学生都可以将之当成自习课度过。我便拿出作业来写,写了才两题,余光忽然瞥见林得胜叫了个同学出去。抬头视之,不是别人,正是吴楚。

“林得胜要教育他了。”方谦才小声说。

我摇摇头,继续埋头做题。

不一会儿,林得胜回到了班上,但吴楚却不见踪影,使方谦才的猜想不攻自破。恰好此时唱票临近尾声,林得胜便亲自宣布票选结果:钟爱民三十七票,吴楚十四票,其余竞选人均以全票或将近全票当选,可见与我持相同想法的人毕竟占大多数。吴楚虽然落选班长,但林得胜还是另给他分配了一个组织委员的职位。

直到铃响下课吴楚都没返回教室,看来这个消息只能由我们代为转告了。

下午放学后至晚修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名高中生一天中最长的自由时光,然而这段时间内需要完成的生活琐事也有很多。你可以选择牺牲玩乐的部分,让自己洗上一个舒服的澡,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可以极限压缩日常活动的耗时,从而换取更多的自由时光。但若想二者得兼,抱歉,基本不可能。

我,陈平,相貌平平,成绩平平;身无一技之长,亦无过人之处。往来同学,不过同舍七人,同组三人而已。非爱听课,非厌学习;兴趣爱好,唯只听音乐耳。一部MP3,一副耳机,几乎就是我全部的消遣。此爱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点:可以伴随着其它事情一同进行,不必为它专门空出心神。

每次我打开淋浴喷头,与飞旋的热水表赛跑;每次我和舍友挤在只有两个水龙头的洗手池,反复地搓动拧转脸盆里的衣服;每次我坐在临近打烊的饭堂,一边看表一边匆匆把饭菜往嘴里送,我便顿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一件件任务,而非在真正地生活。此时仅当耳畔萦绕的乐声,能将我稍稍拉向后者。可以说,是听音乐支撑起了学校里我仅有的生活。

没错,乌有中学允许学生携带MP3进校。自然,校方不会容许你在上课时间使用,但在课余时间听听歌是不会管你的。至于手机,其向来被各中小学校视为洪水猛兽,隐形杀手,乌有中学此番亦未能免俗。放眼整个G市,有魄力迎接手机带来的挑战与机遇者,仅有六中和育才中学。不过,校方虽明令上不允许,实际上却对尖子班的学生大开绿灯。于我而言,能让我用MP3便心满意足了。

我戴着耳机来到教室时,刚好看到吴楚在收拾书包。我很想上前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考虑到与他毕竟不熟,最终还是取消了这个打算,转而询问在场的其它同学。老三李夏华给出解释:下午班会课时吴楚家长来了,所以林得胜就叫他出去办理退宿手续。吴楚的父母确实同意他退宿,手续顺利办成了。

于是我羡慕地目送吴楚背着包扬长而去。

晚自习是比较快乐的时段,而遇上像今晚这种作业不多的时候,更是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临近第一节晚修下课时,我看见任敏贝已经双手作枕架着脑袋,提早宣告了她晚自习的结束。我固然比不上贝姐的速度,却也把手头上的任务解决了一半有多。

乌有中学的晚修共分三节,前两节每节时长四十五分钟,后跟十五分钟的课间,最后一节则一直上到十点放学。晚修期间不设看班老师,班级由本班干部坐镇,但每层楼配备一名值班老师。值班老师的主要职责是处理突发状况,兼有督察纪律的任务,不过除了郭远标以外的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偶尔巡逻,其余时间基本都待在办公室里。

因此,只要在值班老师靠近之际及时收敛,晚修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当然,这只对那些不勤于抓纪律的值班老师生效。经过一个学期的不断重复,我们早已摸清了本层楼的值班老师安排:周一、三、五的老师稳坐办公室,惟周二之李桃章(隔壁班班主任)与周四之郭远标,行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故此二天行事务必格外小心。今天正是一周中的首个工作日,我们大可放开些。

铃声响起。我掏出口袋里的MP3,切到一首喜欢的歌,又把音量调大两格,否则乐声就会被马上升腾起的嘈杂所淹没。单数日的晚上我惯例是一直戴着耳机的,因为听音乐于我而言好处众多:既能愉悦听觉,放松身心,又能阻断外界干扰,提高作业完成效率,甚至还能使我保持清醒,防止意外入睡——这些不仅是我的主观看法,更是长期实践得出的经验之谈。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假若学校允许学生在晚自习期间听歌,哪里还需要花费大力气去维持纪律。

课间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尽相同。对普通学生,课间是转换状态、活动筋骨、谈笑风生的过渡;对好学者,课间是课堂的延伸;对我,课间就是换个场合听三四首歌,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贝姐,借我数学,还有化学。”方谦才不敢过分惊扰憩息中的任敏贝,于是往前伸出身子,用不闷不响的声音说道。

任敏贝右手从桌面上滑溜下来,在柜筒里稍作摸索——她居然能仅凭触觉分辨出来——抽出了方谦才所要的两本练习册。方谦才道谢并接过后,她的右手又顺滑地垫回额头之下。整个过程中任敏贝身体的其它部分都不曾改变过位置。

我正这样想着,但见任敏贝忽然直身,回头对方谦才说了一句:“第三节课小说给我看。”

方谦才忙不迭答应,不过他的好字尚未出口,任敏贝就再次伏下了。

“不行,贝贝,数学得先借我!”王芳婷后知后觉。

“你们自行解决。”任敏贝置身事外。

“来,给你。”方谦才明哲保身。

“算你识相。”王芳婷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抛了一袋什么东西到方谦才桌上,“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原来是一袋小饼干。

“那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我只管隔岸观火,说不定一会儿还能坐享其成。

真是美妙的一个夜晚。九点钟刚过不久,我就完成了所有作业,意味着剩余的将近一整节课可以由我任意支配。外耳道传来阵阵酸痛,我一下意识到自己连续听歌的时间过于长了,于是果断摘下耳机。

同样从作业劳作中解放出来的自然不止我一人,教室内洋溢着最低限度的热闹。坐台的班长钟爱民程序式地说了句“保持安静”后便没了进一步的动作,各种声响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显然,大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无论是普通同学还是班干部,都默许轻微的嘈杂是一种常态。

“方谦才,小说。”任敏贝以伸懒腰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睡眠。

“还在写呢,只写了一点点。”方谦才一副想抬头但又不是很敢抬的样子,“要不再等我一会?”

我笑道:“他是真只写了‘一点点’。”虽然我没有把脑袋凑过去看,但凭余光所见,还是能对我这同桌的进度略知一二的。

“一点点也行。再说你假期里应该也有写吧?可别告诉我这一个月里你一个字没动。”

“写当然是有写的,只不过……”方谦才一边吞吞吐吐着,一边把桌上的笔记本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任敏贝接过本子:“你怎么又写新书了?你上学期那本什么‘青春玄幻作品’呢?”

“是‘青春校园玄幻热血爱情大作’。”我不无嘲讽地补全道。这正是方谦才的原话。

方谦才脸色登时尴尬起来。他接着讲了一大堆缘由,什么思虑阻塞,灵感枯竭啦,什么新学期新开始啦,云云。话语本身并无毛病,但沾染了他特有的诙谐气质,便不免引得我和任敏贝都哄笑起来。

“你就真只写了个开头啊!而且你怎么把人家吴楚当主角?”任敏贝正要把手稿还给大作,还在埋头写作业的王芳婷闻声赶来:“什么?主角是吴楚?我要看!”

“看来大家对吴楚都很感兴趣啊。”我说。

“只是暂时用着罢了,起名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方谦才解释道,“你们也知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把班上同学的名字用来命名了……”

正当这时,班内忽然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其原因不难推断——值班老师来了。

绝大多数做学生的有两种能力不会差,一种是反应速度,另一种是伪装技巧,俗称演技。即便没有任何人发出警报,我们在嗅到不对劲的苗头后也能迅速打住手头上的事情,装作认真看书或者写作业的模样。班集体最有默契之时莫过于此。不过这终究属于亡羊补牢,此前的乱象在老师眼里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只是他也接受这是一种常态,因而不轻易发难罢了。

周泰然——我们的化学老师,也即今晚的值班老师从后门外消失后,班里旋即恢复了应有的喧闹,就像燃气灶里的火苗被阵风勉强压低,风一散马上窜回原先的高度那般。

“那上学期写的那本呢?”任敏贝又转回身。

方谦才挠头:“落在家没带过来……”

我笑道:“恐怕这才是方大文豪写新书的真正原因。”

言讫,我们一齐大笑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高二(17)班的纪律逐渐失控,钟爱民在几次试图控制无果后便也放弃了尝试。下课铃奏响时有不少同学的欢呼为之唱和,然后数息之间教室就变得空空荡荡。不难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没有人会乐意留下来补了十几分钟作业后还要做千米长跑以回宿舍。

第二章

新学期第一天惯例要举办开学典礼,全校师生将近五千人齐聚一场。广场虽然很大,但为了尽量让每位同学都能看到升旗台,学生队列被压缩在一个面积相当有限的矩形区域之内。起初我还赞叹编排阵型的老师手段之高明,直到一次挤公交的体验使我幡然醒悟:人与人的距离就像分子间距一样可以高强度压缩,甚至人比分子还要强些,因为分子间尚存在斥力,而人在极端情况下是能把缩骨功无师自通的。

国旗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于国歌奏毕的一刻恰好登顶。这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依我多年来的观察,新晋的升旗手要么不能抓着音乐的尾巴升完旗,要么前面升得过急或过缓,音乐将尽时才慌忙把速率调过来。唯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升旗手,能全程保持着同一速度升旗,音乐落下,国旗随之停在最高点。今天负责升旗的便是这样一位老练的升旗手。

开学典礼可以认为是加长版的升旗仪式,前者对比后者在流程上的最大区别在于多了一个校长讲话环节。校长一学期只讲一次话,一次讲足一学期的量,因此特地允许学生带上凳子大饱耳福。讲话的文案写得很长,文笔也不可谓不好,然而以上优点都难以掩盖内容空洞的事实;再经校长去华存朴式的照本宣料,余下给听众唯一的感受便是煎熬。

不过,学生们自然不会乐意被炖煮在口水锅中,他们或窃窃私语,或垂头拨指,哪怕呆滞无神,也不肯买校长的帐。我同样不赏这个脸,时常与旁边的方谦才谈天说地,只当瞅见林得胜过来巡视才打住话头。

若用校长的讲话来度量这一个小时,那它可能比一个世纪还长;但换之以与方谦才的闲话,却仿佛还不及一分钟。——无论如何,升旗仪式总算是结束了,可返回教室又是一段漫漫长路。偌大一栋教学楼竟只有区区两处楼梯,其拥堵程度丝毫不亚于上下班高峰期的市区干道。又因大家都抱着椅子,各种擦碰追尾事故更是层出不穷。

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自己座位,我如释重负地放下自己的座椅,方谦才紧跟在我后面。此时距离下一节课仅剩不足十分钟,我赶忙起身奔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无疑,此刻厕所里也是人满为患,但男厕比女厕的情况要好很多,女厕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入口处。

女生们在开始上课两三分钟后才陆陆续续到齐。毕竟是人之常情,授本节数学课的老师陈帅便一一肯首放行。然而,课上一半时,教室前门又回来一个学生,俨然是新来的吴楚。对此,陈帅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也一挥手让他进来了。

直到下课我才知道吴楚出事了,事情很简单也很具份量:玩手机被抓了。

准确地说,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被抓的。这是吴楚的原话,他特意强调了事发的时间和地点。据知情同学透露,吴楚是被级长郭远标亲手逮住,并且拉到了办公室进行了半节课的“交流”。之所以能持续那么久,与吴楚奇特的言行离不开关系。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

郭远标:“……在升旗仪式上玩手机,你胆子还挺大的。”

吴楚:“抱歉,我想我必须指出您话语中的错误。我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使用了手机,而非在‘升旗仪式’上。”

郭远标:“你是说你在升旗仪式的一个多小时里都没玩手机,却在回教室途中掏出来玩?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吴楚:“奇怪,难道您不懂得尊重的道理吗?当国旗冉冉升起时,我们不该行注目礼,唱国歌么?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郭远标:“这么说你肯定是认真听完了校长的讲话,那你说说校长讲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吴楚当真复述了一遍校长的讲话,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语言。郭远标一时哑口无言,估计他本人也不知道校长具体讲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郭远标才重新开口:“管你在升旗仪式上玩也好,在回教室的路上玩也好,总之你是违反了规定携带手机进入校园,对吧?”

“我是用了手机。”吴楚坦率承认。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就按规则办事。私自带手机进校,初犯处以警告处分,并没收手机至期末归还,你没意见吧?”或许是被吴楚的言语所震慑,郭远标说话客气了许多。

“我没意见。”

再一次使郭远标意想不到的是,吴楚紧接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申请退宿,成为走读生。

郭远标皱起了眉头:“带个手机而已,还不至于这样。”

吴楚:“不关带手机的事,我本来就打算申请走读。”

郭远标:“这不是你想申请就能申请的。你家长知情吗?同意吗?”

吴楚:“我向家长提过这件事了,他们让我自己决定。”

郭远标:“虽然如此,申请走读还是有一套流程要走。这样吧,你看你家长什么时候有空让他们来一趟,我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办手续。”

吴楚:“好,那先谢谢级长了。”

知情同学的讲述告一段落,与听者无不啧啧称奇。大家都觉得这个吴楚固然是个怪人,可也不失为一个奇人。

回到座位后,有着对班上大小绯闻八卦传闻流言的灵敏嗅觉的前桌马上转过来问我:“那个新来的吴楚怎么了?”

我把方谦才摆上台:“他故事讲得好,让他讲。”

方谦才显然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可惜他尚未起头,上课铃就响起了。

“欲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有模有样地卖个关子。

下回指的定然不是本节课结束,因为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吃午饭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即便晚一分钟动身,届时排队可能就要多花十分钟。值得庆幸的是,第一饭堂就在宿舍区旁边——事实上,它在别的任何地方也不能让往返线路变得更糟了。

似乎学校饭堂的餐品在学生心中的印象总是难以下咽,但我着实觉得还好。之所以会落得如此风评,想必是由于永无止境的重复。重复能使世间最动听的音乐变成最难以入耳的音乐,饭菜同样如此。如果采取轮流品尝不同菜式的策略,倒不失为一种好的缓解方法,尽管时间一长仍然难免生厌。

问题出在排队上。毕竟乌有中学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大排长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对于诸如扒饭和烧腊等广受欢迎却又限量供应的品类,情况则要严峻得多。此二窗口,几乎完全是低楼层文科班的专利;高楼层的学生若想分上一杯羹,除非在文科班中有熟人可以插队,否则唯有祈求老师大发善心提前下课。

粉面窗口的竞争虽然不及上述两者激烈,但毕竟是单线工作,因此考虑时间成本,学生们最多的选择只剩下了一种——菜式千篇一律的自选窗口。

打到饭还不算完,直到寻得位置坐定,午餐才算正式开始。学生用餐多三五成群,这样一来可以提高饭堂的座位利用率,二来可以借此时间谈天论地。方谦才曾经统计过一名乌有中学学生一天享有的“合法”聊天时间,结果是少得可怜的六小时,其中不乏碎片化的路途与课间。午餐是为数不多能让大批人聚在一起长谈的黄金时段。

“那不是太子爷吗?他怎么也来一饭吃了。”洪龙飞指向某处。

我们闻言,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宋世千一人坐在一张长桌一侧,与四周座无虚席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可能他想来品尝一下人间烟火吧。”李夏华说。

“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吃个饭都这么有排面。”戴钊行大口嚼着菜心。

高二(17)班有一个其余班级都没有的特殊之处:子虚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里。这位宋少爷长得高却不壮,俊而不威,给人的外在印象似乎是谦谦君子,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又隐隐散发出纨绔子弟的气息。像其它关系户学生一样,宋世千拥有肆无忌惮违反校规的特权,知晓其身份的领导老师绝不敢轻易管束的;不过他也不滥用,只是凭兴致而为。一言以蔽之,宋世千是唯一能够在乌有中学里随心所欲的学生。

另一方面,宋世千对他的太子爷身份守口如瓶,从来不以其为炫耀的资本。可毕竟这层关系太过显赫,终究有藏不住的一天。分科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得知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宋世千似乎不屑于提起这点,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称呼他为太子爷。

不用说,宋世千的成绩定于末流徘徊,由是董事长也不好意思强行把他塞进尖子班;可董事长同样没有为高二十七班编排精英教学班子,所以我们也没法吃到与太子爷同班的红利。按照传统的看法,不被太子爷霸凌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可我要还宋世千一个公道,他从不欺负其它学生。事实上,宋世千待人还算客气,尽管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近。

“有个不懂行的坐太子爷那桌了。”洪龙飞仍旧密切关注着宋世千。

确实有名男生端着盘子在宋世千的隔位落座。宋世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回去自吃自饭了。

“这人大概是高一学生吧,老生很少有不认识太子爷的。”

戴钊行说:“无论如何,他都要倒霉了。”

每天的午休结束都如同消防演练,整栋宿舍楼的学生在起床的哨声中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涌向最近的楼梯口。不到五分钟,绝大部分的寝室便已空无一人。

南国的冬春不见霜雪,幸亏有料峭凛风携来清寒。开学时候,已是残冬春茂,学校道路两旁的绿植既没有在上个季节凋叶,也没有在这个季节开花;倒是道路上的学生衣着五彩斑斓,如是校园里的春天方才显得有些生机。

穿三件也好,披两层也罢,到了教室总要脱剩打底的衬衫的。有趣的是,许多人尽管上身的衣物一直在增减,下身却始终坚持穿着短裤,方谦才称此类穿搭为“冬暖夏凉”。

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仿佛就是为了让学生补足午睡而设置的。英语老师,who calls herself Sally,讲课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加之教室里温暖舒适,鲜有人能在这双重诱惑下保持清醒。我们小组四人无一例外,由任敏贝牵头,相继趴倒在课桌上。这本该是一场美梦,直到朦胧中我猛然听到Sally点了我的名字。

垂死病中惊站起,我一脸茫然地望着Sally:“哈?”

“Please answer this question.”Sally的英语中,我大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这句了。

“What question?”

Sally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又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词句。

我四下张望,首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方谦才。方谦才马上摇头,表明他爱莫能助;接着是王芳婷,但见她正襟危坐,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课本,根本没有把头向我这边偏过哪怕一度;最后是任敏贝,贝姐不愧是贝姐,任他骤雨疾风,我自不动如山,当下还在安稳地睡着呢。别无选择,我只好说:“Sor…Sorry, I don’t know.”

往常答不出来Sally的问题是要罚抄课文的,可能念及这节课是开学第一课,Sally大发慈悲赦免了我的惩罚,直接让我坐下了。我如释重负地贴到椅背上,被周身的冷汗惊得一哆嗦。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后半节的英语课便是再也睡不着了。我百无聊赖间忽发奇想,想看看教室里有多少人在听课。扫视一圈下来,大多是人不是趴着就是形听实睡,真正在认真上课的人,除去出名勤奋的薛进,还有一个俨然就是新来的吴楚——或许这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吴楚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不自觉给予了他额外的关注。恰在此时,我的脑畔突然浮现出他对郭远标说过的话:“……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下课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立刻醒了一大半人,欢声笑语逐渐在温暖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方谦才酝酿了一个中午,要给王芳婷绘声绘色地讲解一回“吴楚舌战郭远标”,岂料王芳婷已经从舍友处得知了详细经过,白白枉费心机,不禁怅然若失。

又熬过一节化学课,今天的课程表便只剩下了一节班会课。按照惯例,这节班会课将进行班干部的换届选举。班委名目众多,有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宣传委员等,按照民主投票原则,先由竞选人报名,再由全班投票选出。倘若某一职位空缺,则由班主任林得胜直接任命,或让某位班委身兼二职。

话虽如此,但上述这些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绝大多数情况下,班委班子都会与上学期保持一致。

竞选很快开始。第一个环节是竞选人发表演说,高二(17)班的原八位班干或主动谋求连任,或迟迟不见人参选后在全班同学的呼声中被迫连任,总之是都参选了。各人都作了一段讲话,话有雅俗长短之分,但讲话的内容无非都是自我介绍加上竞选目的,不大有新意。

待到最后一位竞选者,前生活委员刘芷雪的演说结束,按道理应该是来到了投票环节。林得胜正要宣布开始投票,却被一阵急促的椅子挪动声打断了。

是吴楚,他站了起来。“我要竞选班长。”他说。

第一章

在这个名为吴楚的人来到我们班上之前,我只是乌有中学里的一名普通学生。

我叫陈平,今年高二,班别十七。乌有中学是G市子虚集团旗下的一所全日制寄宿式民办高中,并且是一所名牌高中,各项升学指标都能与G市的公办“五大校”G市实验中学、G市育才中学、G市一中、G市三中以及G市六中相媲美。对家长而言,除了学费贵点之外,乌有中学几乎找不出别的缺点。

对学生而言,情况自然要复杂得多。我姑且从三个方面着手评判:物质方面,作为G市赫赫有名的大集团旗下的学校,乌有中学的条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乌有中学单是高中部的占地面积就已经超过了五大校中的任何一间。至于设施,教室宿舍虽然略显陈旧,但毕竟是红砖外墙陶瓷内壁的底子,像我这种要求不高的人还是很容易满足的;管理方面,乌有中学称不上严,亦不可谓松,具体我会在后文中展开论述;风气方面,能进乌有中学的学生,大抵是这两种人:一种是与公办重点中学失之交臂的学业菁英,另一种是成绩不达标,但父母望子成龙且有望子成龙的资本的纨绔子弟。前者的数量通常要多于后者,即便是后一类学生,真正无心向学而无所事事乃至无事生非者也只是凤毛麟角。因此,尽管存在许少阴暗的角落,乌有中学整体的学风还是积极向上的。

但是校园足够广阔足够宽敞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撞上了糟糕的建筑规划,那便是一场噩梦了。乌有中学的教学区邻近东门,宿舍区却在最西边,返往两地,每天竟然要在路上花费将近一个半小时。午休结束时间与下午首堂课开始的时间相距不过半小时,只要起床稍微晚点,便免不了跑着赶去课室。若是在途中发现忘了带了物件,那更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必须在放弃与迟到之间做出选择。是以乌有中学的学生出门前必反复仔细检查背包,确保万无一失。

很不幸,新学期的第零天(第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前往教学区的路上惊觉遗漏了东西。不幸中的万幸是,其时我才出发不久,距离晚修开始尚有充裕的时间,故除去少了十几分钟的补作业时间外,我并没有更多的损失。

横跨了整个校园,又爬了三层楼,我总算来到了自己班的教室。同桌方谦才已经到了,且在奋笔疾书着,写的当然不是他的小说,而是暑假作业——更准确地说,是抄写着另一份作业。

“大作,语文抄完给我。”我说着,左手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右手已经摸出了厚厚一沓试卷。这堆作业只完成了六成不到,但我有把握能用一个晚上创造一个奇迹。

“这你得去找贝姐,”方谦才稍微侧首,笔势却丝毫不见收缓,“我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方谦才是这理科班上唯一的文科生——这描述当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套在方谦才身上倒也不失为准确。方谦才的文学积累确乎是胜过同班的绝大多数人的,这点从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就能略窥一二。他的语文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也与之相去不远。不止有一个人问他,你语文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做文科生?方谦才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自己高瞻远瞩,真知灼见,详细分析了对口专业以及就业前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权衡之后才艰难地选择了理科。后来我们从他以前班的同学得知,方谦才的文科成绩其实与理科不相上下,之所以选择理科,乃是因为他讨厌政治的长篇大论与死记硬背。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半肚墨汁气自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还是个小说家——不单是他自封的,至少是全班公认的。有句话说这年头写书的比读书的还多,一个班有好几个写小说的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位方大文豪至今似乎仍没有一部完成的作品。我拜读过他的几部襁褓中的大作,无一不是刚读到兴起处便戛然而止。顺便一提,他的笔名就是他的名字去掉个“谦”字。

我便向右前桌看去,却见任敏贝也在如火如荼地补着作业。不过,同样是补作业,她与方谦才却有本质的区别,大约就像水源与瓶装水生产商的区别那样。

有任敏贝在邻近座位无疑是我莫大的荣幸,因为她是稳定可靠且无比迅捷的作业来源。任敏贝之所以被我们尊称为“贝姐”,除了作为高二(17)班的成绩担当外,还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她借出作业时毫不吝啬,以及,她上课睡觉。

一代人不同一代人。不知何时起,成绩好不再必然与勤奋挂钩,优等生也非一定是好学生——此处的好学生是严格定义的好学生,有着品学兼优、遵纪守法、文明有礼等一系列优良品质,最重要的是,对家长老师的话言听计从。显然,光凭上课睡觉和借作业给同学此两点就足以证明任敏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那种乖学生。

任敏贝缘何上课睡觉,班里众说纷纭。一种主流观点是,贝姐每晚都在宿舍里偷偷自习到深夜乃至通宵达旦,导致睡眠不足;另一派人则认为,贝姐神通广大,已经无师自通了课本上的内容,因此上课无所事事,索性呼呼大睡。我偏向于后者,以我对任敏贝的了解,她不像是那种虚伪的人。再说,除去上述两条,任敏贝仍然不失为品行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我卷起一摞试卷轻轻拍了拍任敏贝:“贝姐,语文待会借我下。”

“嗯,待会你mp3借我。”贝姐答应得十分爽快,不过,是有附加条件的。

“没问题。”类似的交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并不是说贝姐一定要开出交换条件才肯借作业给我,但她若有需求,我岂有不从之理?

东讨来数学,西借来英语,我也开始了奋笔疾书。视觉以外的感观随之模糊,时间从此加速流动。仅当前桌王芳婷到座时,我,以及一同沉浸在作业海洋里的方谦才和任敏贝,方才短暂地浮上海面透气。

“贝贝,这是给你的!”王芳婷从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抓出一盒估计是饼干的东西放到任敏贝桌角上。

王芳婷在前桌同样是一件好事——应该说,组内有这两个女生是我和方谦才前世修来的福分。众所周知,女生普遍爱吃零食,王芳婷更是其中甚者,常备有一柜筒加半书箱的干货。储量的富裕催生出手的大方,受益最多者除去任敏贝,就数我和方谦才了。

“谢谢!”尽管早已与同桌熟络无间,任敏贝在接受赠礼时仍然认认真真地道谢。

“那我的呢?”方谦才适时地甩开脸皮插上一句。

“今天老娘心情好,这是赏给你的!”王芳婷丢给他一条软糖,然后意料之中的,我也得到了一条。

我俩道完谢,很快又投入回紧张刺激的补作业之中。在这个四人小组里,贝姐提供作业,王芳婷补给零食,我分享mp3,方谦才负责搞笑;每个人各司其职,共同建设着校园里的一方小小乐土。


“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请他上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大家掌声欢迎!”班主任林得胜话音落下,我猛然抬头,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钟,才意识到高二十七班在不觉间便添了一名新成员。

掌声稀稀拉拉,一来是大家普遍都不乐意鼓掌,二来是大部分人此刻都还忙着补作业。一个高瘦的男生自后排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全班。我的位置比较靠前,因此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的脸:剑眉,薄唇,高鼻梁,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并没有给人很英气的感觉,可是镜片后那双分明透着沧桑,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的眼睛,却一下子烙在我心上了。

“这个人有故事。”任敏贝忽然偏头说了一句。显然,她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了,以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我叫吴楚,”接着戛然而止。他绝不是忘了词,卡在喉咙里的半个字音尚能清楚地听到,更像是硬生生掐断了打好的腹稿。他上台时带着的微笑也隐匿了,余下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教室里保持了几秒平日求之不得的宁静。“很高兴能与大家做同学,往后请多多关照。”吴楚干脆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

吴楚走回座位时,方谦才吟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返校的第一个晚上作补作业之用,几乎是学生、老师和校方的共识。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能用一个晚上创造奇迹,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他们还有一个早上可以继续。

学校在编排班级与宿舍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公平的问题,楼层高的班级宿舍所在楼层也高,就以我自己为例,倘若不计忘带东西导致的折返,一天总计要上下四十二层楼;对于班别最高的二十五班,这个数字更是高达六十层;而换作理科尖子班的十一班,却仅仅需要二十四层而已。有人调侃说是学校用心良苦,欲图通过爬楼梯的方式强健高班别学生的体魄。而事实是,二十五班确实是篮球打得最好的班级,校运会的奖牌榜也常常由他们占据榜首。

推开523的房门,宿舍内通常已经有了两人:舍长顾万宁和老三李夏华。除了舍长以外,我们宿舍成员彼此之间都以老几相称,次序取决于床位号而非年纪。这种称呼方法起源于高一下学期分科之初,班级宿舍洗牌重组后的第一个晚上,老六戴钊行有事要招呼四床的曾全艺,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情急之下,一声“老四”便脱口而出,后遂为全舍所用。

每个宿舍里,各舍员起床、归舍的顺序和时间间隔总是相对固定的。倘若这种顺序和间隔均匀分布,便能有效利用浴室和洗手池空位而不至于发生拥堵,无疑是最好不过的;反之,若是舍员喜欢扎堆回来,宿舍有限的公共资源便不免一时负荷过载,一时又无人问津了。523的八个人之所以能够团结友爱,和谐共处,原因之一就是拥有相对合理的出入次序。

去阳台刷完牙洗完脸回来,整个宿舍近乎都到齐了。直到熄灯的哨声四起,老八孙皓才拎着宵夜推门而入。再等剩下的舍友完成洗漱,已经距吹哨的时刻过去了十多分钟,而此时今夜的卧谈会方正式宣告开始。

就像鸟儿不能没有啼声一样,中学生活不能缺少卧谈会。阔别一个暑假,大家的话更是如长江流水绵延不绝。舍长顾万宁既与民同乐又顾全大局,一旦捕捉到宿管靠近的迹象,当即噤声警示一众舍员。

我们便暂时打住话头,数息之后,果然看见宿管的身形从窗外悠悠地晃了过去,期间还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扫一扫宿舍内部,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光束的刺眼。

警情解除。与会各人正要继续讨论之前的内容,上床老六又带出来一个新的话题:“话说,咋班那个新来的你们怎么看?”

“吴楚吗,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我除了知道他叫吴楚外就没有别的了。”李夏华说。

曾全艺揣测:“他八成是自我介绍时忘词了,所以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倒觉得他不是忘词,”我说,“像是临阵改变了主意。他原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

“或者他不善言辞。”老二洪龙飞提出新的假设。

“可不,我刚才从525回来,”长期造访其它宿舍的孙皓有话要说,“那个吴楚几乎不说话的。别人跟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一两句。”

“新来的这样不很正常。”顾万宁评论道。

对吴楚的讨论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可谈的。话头很快转移到各人的假期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舍长、老三、老七、我还有老二相继退出卧谈会,只剩曾全艺、戴钊行和孙皓依旧聊地火热朝天。耳机往两耳一塞,眼皮一合,我便与外界隔绝,哪怕他们聊到天亮都影响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