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谈话

半小时后,祁铭南和吴楚面对面坐在G市大礼堂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内。

吴楚本来想改天选个相对宽裕的时间段再聊,但祁铭南执意要在今晚就与吴楚谈谈。吴楚只好依他。

这个年代,像这样的大型咖啡厅已经非常少见了,甚至咖啡厅本身也已快要绝迹了。家用饮料机器人几乎取代了一切。即便是在咖啡厅里,机器人仍然无处不在:机器人服务员、机器人冲配师、机器人保洁员……虽然号称是“机器人”,但其实拥有人形外表的机器也没几个,更多是用机械部件搭建的最简功能结构。店里唯一属于人类的只有顾客。

“先自我介绍一下,”祁铭南首先开启了话题,“我叫祁铭南,是发展智力组织的成员。”

“幸会。”出于礼貌,吴楚主动伸出右臂,与祁铭南简单地握了握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组织,似乎里面大咖云集,有许多来自国内外的科学家与院士。”

祁铭南点头:“确实如此。或不如说,我们组织更像是个学者的俱乐部,来自不同学科领域,不同职称的研究人员,上至诺贝尔奖得主,下至寻常大学的讲师,都是可以加入的。”

“我明白了,感谢祁先生解惑。如是看来,祁先生多半也是学术界的北斗泰山,若吴某先前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恐怕要让先生见笑了,我只是明珠大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社会学教授,之所以加入发展智力组织,纯粹是因为机缘巧合……”

吴楚打断了他:“冒昧地插一句,我看绝对不会单是机缘巧合。”

“呃,照先生的说法也行,毕竟每个人对机缘巧合的理解都不同嘛。”祁铭南暧昧不清地笑了笑,“还是来说正事吧。吴先生,对于刚刚您所作的演讲,我有些观点想和您探讨一下。”

“无限欢迎,请说。”吴楚神色认真起来,不自觉间把和气也收了几分,以致看上去有点严肃。

“首先,先生在演讲里提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十分赞同。我的想法主要集中在与技术手段相关的话题上。第一点,先生提到Knowmory装置会使得知识教育的比重大幅下降甚至完全消失,我则认为并非如此,或者说这并非好事。

“先生提到,绝大多数人获取知识的最终来源,都是前人的研究与发现,但是获取知识的途径是有差异的。在此我也发表一点愚见,获取知识的过程,可以分为理解与记忆两个子过程,这两个子过程都是可以锻炼的能力。听课与查资料,尽管有被动和主动之分,但一样都包含了理解与记忆的过程。可是使用Knowmory装置几乎完全跳过了它们——我对Knowmory装置的所知有限,如有错误,还请先生指出。”

“祁教授,你的问题我无法给出确切的、普适的答复,这样吧,我给您讲讲我的使用体验。”吴楚把手交织在一起,“Knowmory虽然植入在大脑里面,但并不是就此成为了大脑的一部分。两者的通讯,是通过一个带宽极其有限的接口进行的。也就是说,如果采取遍历的方式来检索需要的知识,花费的时间将会很长很长,所以Neuralink官方并不推荐这种方式。

“最快的方式是通过索引号直接寻址。Knowmory内置有搜索功能,搜索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当你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时,也会一并得到它的索引号,下次便可以用索引号直接访问。当然,如果一个知识点被多次访问,那么它很可能已经记在你的脑海中了,也就不再需要从Knowmory中检索了。

“总而言之,利用Knowmory的前提是你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知识,可以是关键词或索引号——这是需要记忆的部分,也可以是一个问题,描述这个知识的特性或应用场景——这里是不是又有一点理解在里面呢?祁教授,以上就是我对Knowmory的使用体验了。”

“我大概明白了,非常感谢先生的悉心解答。”祁铭南点点头,“照先生的话,我是否可以将Knowmory装置理解为一个配备了智能搜索引擎的数据库?”

“简洁而精准的概括,教授。”

“先生过奖了。如果诚然如先生所言,那其实使用Knowmory装置与传统的知识获取途径也无本质区别,是我了解不足了。”祁铭南抿了一口咖啡,“那我继续谈下一点。第二点是关于Knowmory装置可能诱发的依赖问题。

“对技术的依赖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从历史经验中我们知道,越先进、越便利的技术,人们对它的依赖性也越大。移动设备和互联网曾经催生出好几代‘低头族’,也即长时间连续使用设备的人,这类人时至今日依旧为数众多。同样的,Knowmory装置会不会催生出‘冥想族’?当然,长时间连续使用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依赖导致的能力退化现象。比方说,在本世纪前三十年里,社交网络的发达使得年轻人的线下社交能力大幅衰退,由此也间接加剧了某些社会问题。

“同样的道理,虽然使用Knowmory装置并没有完全跳过记忆的过程,但是它对记忆能力的需求无疑下降了许多,况且它还有存储记忆的功能,长此以往,人类的记忆力会不会大幅下降呢?对于理解能力的影响尚不清楚,但我同样存在同……相同的隐忧。

“吴先生,我说这些绝不是因为不赞成您的主张,相反,在我看来,辅助记忆装置——我姑且这么叫它吧——的普及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其普及也会反过来大幅提高生产力,是势在必行的历史进程。但是,变革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每一次工业革命都伴随着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以及横跨政治、经济、环境等多方面的综合效应,甚至还引发了规模空前的大型危机,比方说三年前的大风暴。尽管尚没有成熟的研究,但初步的分析表明,辅助记忆装置极有可能在十五到三十年内再度掀起一场大风暴,更糟糕的是,这场大风暴会有一个清晰的矛头,指向的就是先生您。”

吴楚耐心听完了祁铭南的讲述。“祁教授有心了。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那么担忧,或者说,我比较乐观吧。即便按最坏的情况来看,下一场大风暴在十五年后发生,可十五年的时间已足够做许多事情,处理得好的话,说不定能避免下一场大风暴的发生。

“再说说技术依赖和能力衰退的问题。首先我认为,一项与人体高度融合的技术,已经可以视作人体的一部分,此时依赖或许就不再构成问题了——就像我们依赖双手进行劳作,依赖大脑进行思考,但是从来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一个问题。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时候大概是装置失灵,不过那就属于技术问题了。

“在这种前提下,记忆能力的重要性可能会不如以往,不过无需担心,人们会逐渐形成新的平衡以适应它的变化。理解能力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针对这两种能力的锻炼仍然是有必要的,我们会在课程的设计中考虑这一点的。”

“先生的远见和乐观主义精神令人钦佩,然而,先生说的这些,我们在分析时都已考虑过了,但仍然得出了不容乐观的结果。”祁铭南又端起了面前的杯具,“先生刚才提到了平衡,那我也不妨告诉先生,其实我们团队研究的其中一个课题正是人与技术的平衡。一般的规律是,技术的进步发生后,人们逐渐驾驭或适应技术,同时自身也完成了被技术的驯化,我们把这一过程称为再平衡。

“人与技术的平衡涉及许多方面,具体取决于技术的适用范围。比方说几次工业革命先使大批传统行业的工人下岗,随后又创造了大量的新兴行业岗位,这是生产方面的再平衡;即时通讯大幅降低了人与人交流的物质和时间成本,但也使得人们的日常通讯量大幅增加,这是生活方式上的再平衡。可见,于人而言,技术的发展总是有代价的,辅助记忆装置亦不例外。”

吴楚道:“我同意这一点。”

“可是,它的代价究竟有多大呢?我们详细分析了辅助记忆装置的利弊,然后得出了它基本无害的结论,先生刚才的释疑更加印证了我们的结论。于生产方面,它能极大提高人的生产效率,同时完全不分担人在生产活动中投入的劳力与智力,换言之,它不会导致职工的大量失业;于生活方面,就像先生提到的,它对人的记忆和理解能力影响有限,依赖也不构成问题,可带来的便利却是实实在在的。换言之,辅助记忆装置带来的收益与代价完全不成比例,这和人与技术的平衡律是相悖的。所以,一定存在某种我们尚未虑及的风险。”

“也许是这些技术还未发展到能够表现出足量风险的程度。”

“我们与先生的想法一致。”祁铭南点头,“最可能的情况,是由衍生技术被滥用而引起。在我们的研究结论中,大风暴也是因此而生——互联网衍生的新媒体技术准入门槛低,缺乏有效监管,最终沦为滋长谎言与极端情绪的温床。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可惜我们不是研究相关技术的专家,无法预测辅助记忆装置可能催生的具体发明,只能推导出这一过程发生的大概时间。先生,以上便是我今天跟您谈话的主要目的。”

“祁教授一番好意,吴某感激不尽。”吴楚微微欠身,向祁铭南表示谢意,很快又回正,对上了祁铭南的视线,“可正如教授所言,吴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仍然相信通过人为的努力能够缓解乃至化解危机,打破这些莫须有的周期与规律。以后的事情,有谁能做出准确的预言呢?无论最终能否起到作用,采取行动总归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强的。祁教授,这也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教育改革的动力源泉。”

有那么一瞬间,吴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与宋瑞敬在办公室里促膝长谈的那个晚上。他很记得,那时他也是像这样正视着宋瑞敬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我明白了,”祁铭南再次点头,放下见底的玻璃杯,“我向先生传达这番话的目标已经达成,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就不继续打扰先生休息了。非常感谢先生在作完演讲后还愿意抽出时间与我进行这场谈话,如果先生没有其它事情的话,我就先行离开了。”

“真不巧,我恰好有点事情要麻烦一下祁教授。”吴楚唤醒了桌面上的点餐屏幕,“陪我多喝几杯吧,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

第三章 演讲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之下,吴楚也从回忆中走出来——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回忆。他站起身,向黑暗笼罩中的教室作别。

助手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吴总,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助手说着便带起路来。

“我知道。”吴楚点点头,脚步愈发加快,最后干脆变成了小跑。

两人就这样小跑着进入了学校对面的大礼堂——跑步不是必要的,但跑步能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吴楚的时间观念向来严苛如此。


祁铭南唤起手机屏幕,确认现在还没到演讲开始的时间,又将屏幕摁灭,继续凝神打量着伫立于台上的那人。

凡演讲者,迟到三五分钟都乃常态,就算是最准时的人,也要待到演讲正式开始那一刻方才露面,即便不是为了显架子至少也要卖个关子;这人倒好,演讲开始前十分钟就站到了麦克风前,还面带微笑地与现场听众联手演了一出大眼瞪小眼的哑剧。

祁铭南对吴楚略有了解。子虚集团的现任总裁,推动国内教育改革的先行者,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引领的改革并未得到学生群体压倒性的支持,也未遭到社会各界清一色的反对,原因在于其改革措施之新颖与温和。吴楚的改革并非是在现行的教育制度上作大刀阔斧的改动——他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是尝试独立于现行体制之外建立一条新的教育路径。考虑到由此产生的学历认证问题,从这条路径毕业的学生最终可由子虚集团兜底。照此设计,吴楚的改革至少要经过七年才能初显成果,然而世事难料,七年还没过完,大风暴先爆发了。

大风暴后,虽然旧有教育制度未被废除,但强制学校教育的取消事实上已经宣告了吴楚的胜利——不论他的改革能否取得成功,总之现在举国上下的学生、家长、教师、教育界人士都将目光汇聚到了吴楚身上,等待他指引中国教育的出路。

会场的灯光黯淡下来。祁铭南知道,这意味着演讲终于要开始了。“各位朋友大家好,”吴楚开口道,他的声音雄浑有力,“首先感谢你们不远万里奔赴此地来参加这场讲座。我注意到,在座的有朝气蓬勃的学生,有春风化雨的教师;有德高望重的泰斗,也有仅是关心教育的普通人,说明整个社会都对我们今天的话题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向来信奉一个理念:只要我们足够团结,那就没有困难是不可战胜的。”

“接下来,我将给大家带来主题为《大风暴后中国教育的探索与革新》的报告。插点题外话,在我上学的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要数听讲座。想象一下,当你被迫听一个人长时间地发表与你的观点基本相左的言论,而你还不能反驳他的时候,那是一种怎样的酷刑。所以,如果在报告的过程中,大家对我讲的内容有任何想法或是疑问,都随时欢迎按座位上的发言按钮进行交流,而不必憋在心里。”

吴楚的幽默功底远不及他的气势,尽管如此,听众的掌声也不减弱丝毫。祁铭南环顾座位,果然在右侧的扶手上找到一块显示屏和一个按钮,以及一个折叠式的麦克风。据说G市礼堂曾由子虚集团出资进行改造过,全世界估计也唯有此处有这样的设计了。

“众所周知,我国教育的问题向来是十分复杂的,且在不同的年代会突出体现在不同的方面。本世纪前三十年,中国教育的主要问题是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公平问题。地区与地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即便是在同一地区,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也有可能宛若天壤之别。那个年代,一名学生所能接受到的教育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出身条件,再结合当时的居民收入分布数据来看,这种失衡便更加明显。

“从那时起我便立志要改革中国的教育。所有得知我的想法的长辈,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无一例外都指出了一点——我的想法不可行。他们举出的理由名目很多,但内核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国自有国情在此’。当时我反驳道,‘难道仅仅因为受制于基本国情,我们就连一点改变都做不了吗?’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他们确实是对的。”

吴楚说到这儿停顿了良久,头也不自觉地下沉了些,似乎是浸入了某些回忆之中。听众很默契地没有作声。

“不得不承认,对于大多数事物而言,人的努力固然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更多时候还是历史的进程在发挥作用。”吴楚很快又抬起头来,换了种略显轻松的语调继续说道,“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由于义务教育的不断普及和人口结构的变化,教育资源失衡的问题突然就不复存在了。因此,三十年代往后的主要教育问题便转变到了素质教育上。

“素质教育的概念其实在前三十年里也经常被提及,只是受限于基本国情,它不是为应试教育让路,就是效果适得其反。应试教育的功过至今未有定论,但它忽视学生能力培养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

“然后,可以遇见的,不用等我出手,教育部已经发文阐明了改革方向;各省,各市,乃至各所学校都争先恐后地颁布自己的改革措施,场面堪比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虽然那段时期的学生依旧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从宏观层面来说,教育改革确实是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教育问题的绳结由时代发展这只无形之手亲自系下,又由它亲自解开,因此,今天这场讲座似乎完全没有开展的必要,各位若另有要事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有力地驳斥了祁铭南对于吴楚幽默感的判断。祁铭南也跟着半自发地笑了两声。有人用座位上的麦克风喊了一句:“你还没开始讲正题呢。”自然,并没有人起身离座。

“看起来今晚大家都很有空啊。的确,刚才我所讲述的都是大风暴前的教育状况,那么大风暴后呢?”吴楚在台上踱了两步,“还是先说说大风暴吧。在座各位也知道,在大讨论期间,强制学校教育被废除了。虽然我一直是废除强制学校教育的支持者,但是我并不主张现在就取消学校教育。结果大家比我预想中的更激进,直接把高等院校以外的所有学校都关停了。

“既然木已成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了。事实上,脱离统一的学校场所开展教育活动也并非没有先例。二十年代的三年疫情时期,网络授课、线上教学就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这也是目前大多数师生采用的教学方式。并且,由于有先前的经验,现在的线上教学模式更加成熟,按照历史的进程规律,极有可能在未来两三年内就成长为一套完备的体系。”

“所以您又要说,我们什么都不必做,是吗?”祁铭南附近的一名女生插话道。祁铭南听得出她是在有意引导吴楚进入正题。

“噢,确实如此。”吴楚点点头——说实话,他有时确实正经得让人着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但这次,我偏要做些什么。”

这句话一入耳,全场听众的坐姿都不约而同地端正起来。众人心底清楚,演讲马上就要进入重点部分了。

“等到线上教学全面普及后,第二个问题就会逐渐浮出水面:失去外部的环境影响与督促后,学生的学习效率普遍下降;这也是我不赞成过早取消学校教育的原因。甚至,由于每个人学习能力不同,学生之间的学习成果差异会比以前还要大。——这一切当然也会随时间解决,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罢了。在此期间,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代的学生,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关乎公平和素质的问题呢?”

祁铭南看到前方很多人点了点头,不过没有人发话应答。大家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吴楚继续往下说。

“我们必须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人与人的学习能力确实存在差距,无论是先天形成还是后天培养而来的。我读高中的时候,班级里有不怎么听课,轻轻松松就能取得好成绩的人;也有格外刻苦,花费了很多努力却仍然成绩平平的人——大家认为这公平吗?反正我是挺替后者打抱不平的。毫不夸张地说,这种现象比教育资源不均更广泛存在,比素质教育欠缺更难以解决。

“然而,我认为与其思考解决上述问题的途径,不如先想想解决问题的方向。首先,追寻绝对的公平是没有意义的。难道我们改革的目标是使每个人付出与回报的比例都严格相同吗?还是说发现了新的教育技术或手段,给天赋差的人使用多些,给天赋好的人使用少些吗?”吴楚的语调尽管没有什么变化,但祁铭南能感受到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情感汹涌,“显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主张的改革方案,其目的在于提高教育效率,在尊重个体差异的情况下,又能减小由此带来的失衡问题。”

祁铭南觉得此处应有掌声,但在场众人估计是听得太过入迷了,因此半点声响都没有产生。“一孔之见,我个人将教育的内容大致分为三部分:知识、能力、思想,三部分的教育难度是依次上升的。由于现代科学庞大的知识体系以及集中教育的性质,知识教育仍然是我国教育的侧重点。但这其实是十分低效的。

“我们接触到的知识的绝大部分途径,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获取前人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从这个角度而言,坐在教室里听老师面命耳训与自己上网搜索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后者的效率显然要高上许多。可见,利用技术手段能够有效提高教育效率。近年的一项新技术可谓将这种增益达到了最大化,通过它,知识教育的比重可以降至极低的水平,甚至还能够为零。”

祁铭南忽而有了一种预感,预感携着一个单词冲上喉咙,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想必在座的一些朋友已经猜到了,我所指的技术就是Neuralink公司的Knowmory装置。简单地说,Knowmory是一块嵌入在人脑中的数据存取芯片,通过神经进行信息交换,也能通过网络与外界进行交流。Knowmory处理少量数据的速度非常迅捷,一般比正常思考的速度还要快些。”吴楚顿了顿,又说,“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Knowmory中预置一份足够详尽的知识储备。等到这项技术全面普及,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都可以从繁重的知识教育中解放出来,从而投入更多时间到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上去;不仅如此,届时每个人都能享受这项技术带来的便利,它带来的影响远不限于教育界之内。

“大家不用担心普及性的问题。据我所知,现在植入一块Knowmory芯片的价格大概在五千人民币上下,不过Neuralink公司上个月声称它们研发了一种新技术,可以把成本降到一千元以下,比教材费还要便宜。国内也有同类的竞品,我记得好像是非想天的知库,据说他们的研发速度还要领先于Neuralink。总之,只要顺利推动相关的立法,将其纳入义务教育甚至社会保障的范畴,全面普及就是一步之遥的事情。”

“吴楚先生,请问植入这个芯片痛吗?”提问者听语气像是个学生,他这一问很好地活跃了现场的气氛。

“这个嘛,会有一点点。”吴楚和善地笑了,“大概就同被蚊子叮了一口那样吧。”

“真的吗?”对方似乎不是很相信,又追问道。

“真的,因为我植入过。坦白告诉大家,其实我今天是带稿做的演讲,在座各位有人可能注意到我每讲几段话就会停顿一小会,实际上那是在读取数据。”吴楚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随即收起笑容,“好了,关于Knowmory的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想深入了解的朋友可以自行查询它的资料,免得让大家说我是来打广告的。”他这一句又收获了许多欢声笑语。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能力教育。美国教育学家加德纳博士在他的多元智能理论中提出,每个人身上都至少存在八种智能,分别是语言智能、数理逻辑智能、音乐智能、空间智能、身体运动智能、人际交往智能、自我认识智能以及自然观察智能。在本世纪前三十年的应试教育中,语言及数理逻辑智能处于至关紧要的地位,我先前提到的人与人之间学习能力存在差异也是针对这两种智能而言。这其实是不全面的。

“多元智能理论认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这八种智能,并且都有自己的优势智能领域——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玩家的各项属性值一样,有人攻击很高,有人防御超群;有人精通法术,有人专长闪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前十年的素质教育确实有参考多元智能理论中的分类以安排课程,但有一点我认为很不妥:它试图培养学生的每一项能力,并对所有学生都提出了同等的要求。这俨然是在培育全才了。其结果,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全才。”

“也就是说全才还是有的啰?”有人插话道。

“嗯,当然是有的,只是数量有如凤毛麟角罢了。”吴楚又停顿了片刻,大概是在读取记忆,“可是,为什么要对所有人对采取全能力教育呢?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全能力教育既浪费了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又浪费了教育资源。现代社会是一个密切相连的社会,每个人发挥所长,各司其职,构成紧密咬合的不同零件,社会这部大机器就运转起来了,而不必刻意打造统一样式的万用零件去构造这部机器。

“因此,在我看来,能力教育当以发扬长处为原则,根据能力的不同、程度的高低开设教学班,学生可以像参加兴趣班一样自由选修。对于自己擅长的领域,能够精益求精自然最好;对于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补齐短板。等上述这些都实现后,这一阶段的教育改革也就基本达到我们的目标了。

“回到今天的主题上来。讲到这里,其实本场讲座也已经接近尾声了。最后做一个总结,在我的愿景中,中国教育未来的改革方向,是借助技术手段,实现从以知识教育为主逐渐过渡到以能力教育和思想教育为主。当然,我不是设计师,更不是预言家,具体的实现,需要大家一同努力。虽然说历史的进程最终解决所有问题,但是历史唯物主义也告诉我们,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嘛。谢谢大家。”吴楚微微鞠躬,结束了他的演讲,台下听众则致以他们所能给予的最热烈的掌声。祁铭南也用力鼓了鼓掌。

接下来还有一段自由提问时间,但对祁铭南来说,这段时间纯粹化为了煎熬。终于开始散场,祁铭南待到听众离开得差不多后,便从座位起身,径直往演讲台走去。

吴楚仍然直立在台上,面带微笑地目送每一位听众离去,时不时还对听众的道别还礼。他看见祁铭南走来,以为祁铭南也是来道别的,才放下去的右手马上又举了起来。

“吴楚先生,我想和您谈一谈。”祁铭南道。

第二章 大风暴

没有人确切知道大风暴的起因,就连专门研究大风暴的学者们也不十分清楚——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大风暴结束至今也不过三年时间,更何况研究还是在极度缺乏文献、资料以及第一手证据的情况下进行的。

可以达成的一点共识是,大风暴爆发的一大原因来自极度泛滥的情绪,而言论则是这些情绪的主要载体,信息网络是这些言论的主要媒介。有人提出,极度泛滥的情绪背后是极度尖锐的矛盾;有人反驳道,绝大部分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直接矛盾,纯粹是吃太饱了才在网络上吵得不可开交;得亏交联网把这两拨人中的偏执者分隔了开来,否则另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必不可少。不过大风暴确实激化加速了某些存在已久的社会矛盾,并且直到这些矛盾基本都得以妥善解决,大风暴才宣告结束,此为后话。

大风暴是先从互联网空间开始的。暴戾的舆论风气,迟缓的响应速度,神秘消失的留言,这些网民们已经习惯了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的现象自某一天后愈演愈烈,但由于众人习以为常,所以便也不以为意。直到某一天,互联网崩溃了。

起初,人们以为不过是运营商暂时掉了线,或是某些服务提供方出了点小差错,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一切与互联网相关的服务都不可用,且短时间内也没有恢复的迹象。许多小说都描绘过网络突然消失后人们的生活,事实表明它们的描述基本准确;并且随着社会对信息化的依赖程度不断提高,情况只有变得更糟。

首先是银行挤满了取款的人,一个区域内各家银行的取款队伍甚至能够连成一个圈。银行的现金储备显然不足以应付如此庞大的需求,因此以物易物很快从历史的大海里被捞了起来。由于缺乏监管和引导,治安事件时有发生,所幸尚在可控范围内。

互联网崩溃几天后,人们才陆陆续续从各种渠道获知到一点消息。网络的崩溃并不是哪个国家或地区独有的,全球任何实现了信息化的地方都遭遇了这个问题。去信息化组织(De-Informationize Organization,DIO),一个建立于前些年,发了一篇纲领,喊了几句口号,没人当一回事的民间组织,忽然用行动证明了对他们的忽视是错误且愚蠢的。据说该组织为了摧毁互联网,进行了异常周密的策划,之如线上投放病毒,组织网络攻击;线下渗透进世界各地的互联网运维节点,破坏硬件设施等等。总之,互联网被一整个摧毁了。

到这时,一切其实仍未失序,所有的混乱并未酿成极端恶性事件。互联网的重建甚至都不是一件耗费时间的事,DIO虽然能破坏关键节点,但绝无能力销毁广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软硬件备份,最快的国家仅用一周时间便恢复了互联网服务。然而,针对互联网平台积弊已久的种种问题,各国政府普遍想借此机会加强对互联网的控制,这才是导火索。

半个月后,被称为第四代互联网的关联网正式上线运营。不同于以往版本的升级换代,关联网没有任何性能上的提升,相反,它能提供的服务是上一代互联网的完全子集。关联网实现严格的实名制,且必须建立用户画像后方能准入社交媒体。用户画像是关联网的核心功能,它只会将用户画像相似的用户连接到一起,用户画像大相径庭者则全力避免匹配。关联网上线之初,各国网民一片叫好,因为多亏了用户画像,他们在网络上再也见不到自己讨厌的人,网络风气清净了太多。

事情当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样美好。过不了多久网民就发现,关联网虽然借助用户画像避免了无意义的攻讦和谩骂,但言论管控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能碰的话题依旧不能触碰,并且其范畴还在不断扩大。另一方面,单极的信息接触极大地助长了偏激与偏见,这些极端情绪在网络上没有了发挥空间,便转移到线下大展拳脚,终于引发了严重的灾祸。

情绪泛滥成灾。大街上找不到一个理智的人,因为理智的人都知道此时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不要保持理智。混乱和破坏自然不可避免,但是和排山倒海的情绪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在愤怒的浪潮中,互联网被再一次摧毁了,这一次摧毁得很彻底。

大爆发期持续了约一个月,但最具破坏力的时期是起初的一个星期。好在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冷静下来,开始直面社会目前正在经历的问题。大风暴将一系列社会矛盾摆上了台面,内部的、外部的,阶级的、种族的、性别的,结构性的、非结构性的,全部暴露在了日光之下,横陈在了舞台中央。矛盾不再有主次之分,所有的矛盾都成了主要矛盾,可谓是火烧眉毛,半点拖延不得。

任何阻力、困难都不再构成障碍,来自各个地区、各个阶层、各行各业的人们齐聚在一个个大会堂、体育馆、会议室、餐馆内,召开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会议。据说那段时间里平均一个人就参加了七场会议。大多数会议都是无果而终,但也有少部分能讨论出些许有现实意义的成果,而这小部分成果乘以一个庞大的基数之后,就汇聚成了一个可观的成果。实践证明,只要一个社会上下齐心,即便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矛盾,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处理好它们,只是一般不到生死存亡时刻,前提条件往往也达不成。

大风暴结束了,留下了一个满目苍夷的社会,也带来了一个健康发展的社会。人类社会长达数十年的停滞期结束了,希望的光辉重新洒落在未来的道路上。无论先前都经历了些什么,这个结局总归是乐观的。

在充分听取了网民的建议之后,第五代互联网,也就是目前正在使用的交联网上线了。交联网保留了关联网的用户画像功能,但在信息连通规则上有所变更。用户画像的相似性不再作为用户匹配的依据,取代这一位置的是用户的性格。假若交联网发现某一用户存在偏激倾向,会为其匹配大量理智的、温和的用户,并避免与其它同样存在偏激倾向的用户匹配。同时,对于言论的监管亦有所放松,因为相关部门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问题不会因掩盖住了而消失,将问题解决在萌芽期总比问题发酵后再解决要容易得多。

吴楚与大风暴最大的关系在于,他先前发起的停止强制学校教育运动在大风暴中被发扬光大,被视作学生与学校的矛盾而上了大讨论时期的议程。其结果,强制学校教育成功被废止了。

第一章 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连廊,穿过叶隙,为楼前的广场铺上一条花纹点缀的光毯。这光毯并非是为了欢迎谁,事实上,只要天气不坏,无论有没有人它都铺在那里。不过今天,它确实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双脚踏上了光毯。吴楚仰着头,视线朝光线的来向追溯而去,试图寻找尚在地平线上的那团橘色火球。他没有成功,夕阳大抵是被眼前的建筑物遮蔽了,他需要换个地方。

脚下的这所学校十分广阔,如果要锱铢不漏地逛上一遍,时间显然是不允许的;因此,吴楚只挑拣了几处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作为目的地。

他的脚步又动起来了,向着落日的方向迈开去。残照在田径场上铺得更开,草地活像丰收的麦田。吴楚缓缓地,默默地绕着已褪色的跑道行了一圈,最后隐没在了直道尽头那棵大榕树的阴影下。

虽然他心里清楚这棵树身上定然已经发生了无数难以察觉的变化,但此刻在他的眼中,榕树还是当年那棵榕树,那棵独自荫蔽起一方天地的榕树,那棵承载了他在数不清的黄昏里的迷惘和愁绪的榕树,毫无二致。

吴楚伸手抚摸成簇的榕须,动作好似在替一位老人捋胡子——它们是否变密了?是否变长了?手指掠过气生根粗糙的表面时,吴楚感觉到了凝结在其中的岁月,这岁月之中又蕴含了一部分他彼时的情感。在多年以后,他以这样一种方式连结到了过去的自己。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直到胳膊传来显著的酸痛感,吴楚才垂下手,同时脑海里没由来地蹦出一句诗。至于这句诗衬不衬景,合不合意,他就不打算去细究了。

然后他从树荫里走出来,终于与老朋友夕阳打了个照面。这一次双方就不拥抱了,他赶时间。

走过第一饭堂便是学生宿舍区,更准确地说,是高一高二学生宿舍区。这没有丝毫的影响,无论是哪个宿舍区,吴楚都熟悉地跟自己家似的。校舍翻新的那段时间里,有哪一天他没来视察过?这片区域里的每一栋楼,每个楼层,每间寝室,从外墙到内壁,有哪一处遗漏了他的目光?虽然翻新校舍的举措抹去了他在此处生活过的痕迹,但对吴楚而言,那些都属于过去,而他正在规划未来。

多年过去,彼时的未来也早已成了历史。楼宇的外表又一次覆上了岁月的凝膜。当然,他完全可以再翻新一次校舍,再每天亲临现场,一边慰问施工人员一边监督工程质量,他完全乐意的。只不过,再没有必要了。

从宿舍区到教学楼是这校园里最长的一段路。这段路他曾经每天都要走不下六遍。吴楚原以为自己重踏故径时会产生什么别样的情感,结果事实证明并没有——他仅有的感受竟与学生时代完全相同,那便是急躁。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把与这条路相关的思绪赶出大脑,就连视觉也只保留能看清道路程度的精神。唯一获得更多资源的是双脚,它们加速运动起来,带着吴楚尽快到达下一个目标。

当太阳在往地平线下浸没的时候,吴楚正在教学楼的楼梯间内爬升。——不合理的楼层分配,他依旧记得,这一不合理之处第一时间就被他改掉了。然而他造福得了后人,却造福不了自己,毕竟解决问题永远在面对问题之后。于是乎,他现在不得不登上四层楼。

吴楚很希望能一把推开面前的门,或者像某些机灵的学生那样,找到什么妙招以绕过门的封锁。这希望注定是要落空的,合格的安保不会落下任何一处隐患。因此吴楚最终还是老老实实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袭来。吴楚忍不住咳了几声,不得不暂且退出教室,等到空气稍微清新了些再进去。教室内的布局稍显凌乱,越靠近前后门的桌椅越不安分,歪斜了身体似想逃离;黑板上残留着化学方程式和课后作业的淡粉笔痕;地上甚至还躺着瘫着几本破破烂烂的课本。运气不错,吴楚找回了些许亲切感。

他就近拉出一把椅子,也不理会其上积着的厚尘,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的目光在室内环游。他的思绪则去了远游。他是来怀旧的吗?有一点吧,但这不是主要目的。他其实真的只是想来看看,顺道打发时间而已。

校园里静得出奇,鸟也不多叫一下,虫也不多鸣一声。这些倒无足轻重,可最关键的,人声去了哪里呢?那些可爱的,活泼的,快乐的学生,他们去了哪里呢?

没有人回答吴楚。光线在一点一点变暗。他忽然笑了。是啊,这一切正是拜他所赐的,不是吗?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