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得胜明显懵了一下——他绝非不知道吴楚今早的事情,因而他决计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会来竞选班长。公平地说,一般人都会觉得这出乎意料,即便是在事先得知吴楚是个奇人的前提下。

不过林得胜毕竟是经验老到的班主任,他马上摆出笑容,说:“好,欢迎,大家给点掌声!”

相较昨晚,今天的掌声无疑要热烈许多。吴楚再一次站在讲台上开口了,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抑扬顿挫地作出了那篇让我终身难忘的演说:

“我不知道大家理解的班干部是怎么样的。可能是一位领导力强,能带领班集体赢得荣誉的领导者;可能是一位顾全大局,能将班集体紧紧凝聚在一起的组织者;可能是一位能力出众,能为班集体贡献自己才智的建设者,等等。但在我的认知中,作为一名班干部更重要的,是能做好一名服务者,化用一句名言来说,就是‘为学生服务’。

“为学生服务不是简单的做仆从。我相信每位竞选班干的同学都乐意为大家排忧解难、施以援手,但这只是最基本的一层内涵;更上一层的意义,是尽己所能,让同学们在学校里过得舒心快乐。这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情,它常常会触及一些矛盾的方面,特别是当学生的需求与规章制度冲突时,如何取舍更是艰难。尽管吴楚到这个班、这所学校还不足一天,对这里的一切尚不熟悉,但我愿竭尽全力,为班集体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使各位都愿意上学、乐于上学;不为其它,只因大家同是学生。”

“有点意思!”有人大声喝彩,不用猜都知道是宋世千。

由太子爷牵头,教室内的掌声排山倒海。卖力鼓掌的人未必完全理解吴楚的话语,之如我就听得不大懂;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吴楚的演说是我这几天,这几学期乃至人生十七年里听过最新奇的一次,凭此便值得我不惜将手掌拍到通红。

与热烈的掌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得胜略显难看的脸色。显然,吴楚刚才所讲的内容不是那么合他的胃口,但他还是强颜欢笑道:“讲得很好啊。还有人要来竞选班委吗?没有的话我们就进入下一环节了。”

良久无人响应,林得胜像是松了口气,当即宣布开始投票。对于只有一个竞选人的岗位,其结果是毫无悬念的;唯独班长一职有二人争夺,使我不得不费点脑筋。吴楚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可谓不鲜明,然而老班长钟爱民德高望重,政绩斐然,这些远非吴楚一番慷慨的演说可比拟。因此,我心中的天平很快倒向了钟爱民。

接着是漫长的唱票环节,不过除了指定的唱票负责人,其余学生都可以将之当成自习课度过。我便拿出作业来写,写了才两题,余光忽然瞥见林得胜叫了个同学出去。抬头视之,不是别人,正是吴楚。

“林得胜要教育他了。”方谦才小声说。

我摇摇头,继续埋头做题。

不一会儿,林得胜回到了班上,但吴楚却不见踪影,使方谦才的猜想不攻自破。恰好此时唱票临近尾声,林得胜便亲自宣布票选结果:钟爱民三十七票,吴楚十四票,其余竞选人均以全票或将近全票当选,可见与我持相同想法的人毕竟占大多数。吴楚虽然落选班长,但林得胜还是另给他分配了一个组织委员的职位。

直到铃响下课吴楚都没返回教室,看来这个消息只能由我们代为转告了。

下午放学后至晚修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名高中生一天中最长的自由时光,然而这段时间内需要完成的生活琐事也有很多。你可以选择牺牲玩乐的部分,让自己洗上一个舒服的澡,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可以极限压缩日常活动的耗时,从而换取更多的自由时光。但若想二者得兼,抱歉,基本不可能。

我,陈平,相貌平平,成绩平平;身无一技之长,亦无过人之处。往来同学,不过同舍七人,同组三人而已。非爱听课,非厌学习;兴趣爱好,唯只听音乐耳。一部MP3,一副耳机,几乎就是我全部的消遣。此爱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优点:可以伴随着其它事情一同进行,不必为它专门空出心神。

每次我打开淋浴喷头,与飞旋的热水表赛跑;每次我和舍友挤在只有两个水龙头的洗手池,反复地搓动拧转脸盆里的衣服;每次我坐在临近打烊的饭堂,一边看表一边匆匆把饭菜往嘴里送,我便顿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只是在机械地完成一件件任务,而非在真正地生活。此时仅当耳畔萦绕的乐声,能将我稍稍拉向后者。可以说,是听音乐支撑起了学校里我仅有的生活。

没错,乌有中学允许学生携带MP3进校。自然,校方不会容许你在上课时间使用,但在课余时间听听歌是不会管你的。至于手机,其向来被各中小学校视为洪水猛兽,隐形杀手,乌有中学此番亦未能免俗。放眼整个G市,有魄力迎接手机带来的挑战与机遇者,仅有六中和育才中学。不过,校方虽明令上不允许,实际上却对尖子班的学生大开绿灯。于我而言,能让我用MP3便心满意足了。

我戴着耳机来到教室时,刚好看到吴楚在收拾书包。我很想上前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考虑到与他毕竟不熟,最终还是取消了这个打算,转而询问在场的其它同学。老三李夏华给出解释:下午班会课时吴楚家长来了,所以林得胜就叫他出去办理退宿手续。吴楚的父母确实同意他退宿,手续顺利办成了。

于是我羡慕地目送吴楚背着包扬长而去。

晚自习是比较快乐的时段,而遇上像今晚这种作业不多的时候,更是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临近第一节晚修下课时,我看见任敏贝已经双手作枕架着脑袋,提早宣告了她晚自习的结束。我固然比不上贝姐的速度,却也把手头上的任务解决了一半有多。

乌有中学的晚修共分三节,前两节每节时长四十五分钟,后跟十五分钟的课间,最后一节则一直上到十点放学。晚修期间不设看班老师,班级由本班干部坐镇,但每层楼配备一名值班老师。值班老师的主要职责是处理突发状况,兼有督察纪律的任务,不过除了郭远标以外的绝大多数老师都是偶尔巡逻,其余时间基本都待在办公室里。

因此,只要在值班老师靠近之际及时收敛,晚修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当然,这只对那些不勤于抓纪律的值班老师生效。经过一个学期的不断重复,我们早已摸清了本层楼的值班老师安排:周一、三、五的老师稳坐办公室,惟周二之李桃章(隔壁班班主任)与周四之郭远标,行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故此二天行事务必格外小心。今天正是一周中的首个工作日,我们大可放开些。

铃声响起。我掏出口袋里的MP3,切到一首喜欢的歌,又把音量调大两格,否则乐声就会被马上升腾起的嘈杂所淹没。单数日的晚上我惯例是一直戴着耳机的,因为听音乐于我而言好处众多:既能愉悦听觉,放松身心,又能阻断外界干扰,提高作业完成效率,甚至还能使我保持清醒,防止意外入睡——这些不仅是我的主观看法,更是长期实践得出的经验之谈。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假若学校允许学生在晚自习期间听歌,哪里还需要花费大力气去维持纪律。

课间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尽相同。对普通学生,课间是转换状态、活动筋骨、谈笑风生的过渡;对好学者,课间是课堂的延伸;对我,课间就是换个场合听三四首歌,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贝姐,借我数学,还有化学。”方谦才不敢过分惊扰憩息中的任敏贝,于是往前伸出身子,用不闷不响的声音说道。

任敏贝右手从桌面上滑溜下来,在柜筒里稍作摸索——她居然能仅凭触觉分辨出来——抽出了方谦才所要的两本练习册。方谦才道谢并接过后,她的右手又顺滑地垫回额头之下。整个过程中任敏贝身体的其它部分都不曾改变过位置。

我正这样想着,但见任敏贝忽然直身,回头对方谦才说了一句:“第三节课小说给我看。”

方谦才忙不迭答应,不过他的好字尚未出口,任敏贝就再次伏下了。

“不行,贝贝,数学得先借我!”王芳婷后知后觉。

“你们自行解决。”任敏贝置身事外。

“来,给你。”方谦才明哲保身。

“算你识相。”王芳婷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抛了一袋什么东西到方谦才桌上,“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原来是一袋小饼干。

“那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我只管隔岸观火,说不定一会儿还能坐享其成。

真是美妙的一个夜晚。九点钟刚过不久,我就完成了所有作业,意味着剩余的将近一整节课可以由我任意支配。外耳道传来阵阵酸痛,我一下意识到自己连续听歌的时间过于长了,于是果断摘下耳机。

同样从作业劳作中解放出来的自然不止我一人,教室内洋溢着最低限度的热闹。坐台的班长钟爱民程序式地说了句“保持安静”后便没了进一步的动作,各种声响也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显然,大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无论是普通同学还是班干部,都默许轻微的嘈杂是一种常态。

“方谦才,小说。”任敏贝以伸懒腰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睡眠。

“还在写呢,只写了一点点。”方谦才一副想抬头但又不是很敢抬的样子,“要不再等我一会?”

我笑道:“他是真只写了‘一点点’。”虽然我没有把脑袋凑过去看,但凭余光所见,还是能对我这同桌的进度略知一二的。

“一点点也行。再说你假期里应该也有写吧?可别告诉我这一个月里你一个字没动。”

“写当然是有写的,只不过……”方谦才一边吞吞吐吐着,一边把桌上的笔记本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任敏贝接过本子:“你怎么又写新书了?你上学期那本什么‘青春玄幻作品’呢?”

“是‘青春校园玄幻热血爱情大作’。”我不无嘲讽地补全道。这正是方谦才的原话。

方谦才脸色登时尴尬起来。他接着讲了一大堆缘由,什么思虑阻塞,灵感枯竭啦,什么新学期新开始啦,云云。话语本身并无毛病,但沾染了他特有的诙谐气质,便不免引得我和任敏贝都哄笑起来。

“你就真只写了个开头啊!而且你怎么把人家吴楚当主角?”任敏贝正要把手稿还给大作,还在埋头写作业的王芳婷闻声赶来:“什么?主角是吴楚?我要看!”

“看来大家对吴楚都很感兴趣啊。”我说。

“只是暂时用着罢了,起名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方谦才解释道,“你们也知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把班上同学的名字用来命名了……”

正当这时,班内忽然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其原因不难推断——值班老师来了。

绝大多数做学生的有两种能力不会差,一种是反应速度,另一种是伪装技巧,俗称演技。即便没有任何人发出警报,我们在嗅到不对劲的苗头后也能迅速打住手头上的事情,装作认真看书或者写作业的模样。班集体最有默契之时莫过于此。不过这终究属于亡羊补牢,此前的乱象在老师眼里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只是他也接受这是一种常态,因而不轻易发难罢了。

周泰然——我们的化学老师,也即今晚的值班老师从后门外消失后,班里旋即恢复了应有的喧闹,就像燃气灶里的火苗被阵风勉强压低,风一散马上窜回原先的高度那般。

“那上学期写的那本呢?”任敏贝又转回身。

方谦才挠头:“落在家没带过来……”

我笑道:“恐怕这才是方大文豪写新书的真正原因。”

言讫,我们一齐大笑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高二(17)班的纪律逐渐失控,钟爱民在几次试图控制无果后便也放弃了尝试。下课铃奏响时有不少同学的欢呼为之唱和,然后数息之间教室就变得空空荡荡。不难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没有人会乐意留下来补了十几分钟作业后还要做千米长跑以回宿舍。

第二章

新学期第一天惯例要举办开学典礼,全校师生将近五千人齐聚一场。广场虽然很大,但为了尽量让每位同学都能看到升旗台,学生队列被压缩在一个面积相当有限的矩形区域之内。起初我还赞叹编排阵型的老师手段之高明,直到一次挤公交的体验使我幡然醒悟:人与人的距离就像分子间距一样可以高强度压缩,甚至人比分子还要强些,因为分子间尚存在斥力,而人在极端情况下是能把缩骨功无师自通的。

国旗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于国歌奏毕的一刻恰好登顶。这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依我多年来的观察,新晋的升旗手要么不能抓着音乐的尾巴升完旗,要么前面升得过急或过缓,音乐将尽时才慌忙把速率调过来。唯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升旗手,能全程保持着同一速度升旗,音乐落下,国旗随之停在最高点。今天负责升旗的便是这样一位老练的升旗手。

开学典礼可以认为是加长版的升旗仪式,前者对比后者在流程上的最大区别在于多了一个校长讲话环节。校长一学期只讲一次话,一次讲足一学期的量,因此特地允许学生带上凳子大饱耳福。讲话的文案写得很长,文笔也不可谓不好,然而以上优点都难以掩盖内容空洞的事实;再经校长去华存朴式的照本宣料,余下给听众唯一的感受便是煎熬。

不过,学生们自然不会乐意被炖煮在口水锅中,他们或窃窃私语,或垂头拨指,哪怕呆滞无神,也不肯买校长的帐。我同样不赏这个脸,时常与旁边的方谦才谈天说地,只当瞅见林得胜过来巡视才打住话头。

若用校长的讲话来度量这一个小时,那它可能比一个世纪还长;但换之以与方谦才的闲话,却仿佛还不及一分钟。——无论如何,升旗仪式总算是结束了,可返回教室又是一段漫漫长路。偌大一栋教学楼竟只有区区两处楼梯,其拥堵程度丝毫不亚于上下班高峰期的市区干道。又因大家都抱着椅子,各种擦碰追尾事故更是层出不穷。

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自己座位,我如释重负地放下自己的座椅,方谦才紧跟在我后面。此时距离下一节课仅剩不足十分钟,我赶忙起身奔赴厕所解决生理问题。无疑,此刻厕所里也是人满为患,但男厕比女厕的情况要好很多,女厕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入口处。

女生们在开始上课两三分钟后才陆陆续续到齐。毕竟是人之常情,授本节数学课的老师陈帅便一一肯首放行。然而,课上一半时,教室前门又回来一个学生,俨然是新来的吴楚。对此,陈帅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也一挥手让他进来了。

直到下课我才知道吴楚出事了,事情很简单也很具份量:玩手机被抓了。

准确地说,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被抓的。这是吴楚的原话,他特意强调了事发的时间和地点。据知情同学透露,吴楚是被级长郭远标亲手逮住,并且拉到了办公室进行了半节课的“交流”。之所以能持续那么久,与吴楚奇特的言行离不开关系。当时情景大概是这样的:

郭远标:“……在升旗仪式上玩手机,你胆子还挺大的。”

吴楚:“抱歉,我想我必须指出您话语中的错误。我是在‘升旗仪式结束后回去教室的路上’使用了手机,而非在‘升旗仪式’上。”

郭远标:“你是说你在升旗仪式的一个多小时里都没玩手机,却在回教室途中掏出来玩?你自己觉得可信吗?”

吴楚:“奇怪,难道您不懂得尊重的道理吗?当国旗冉冉升起时,我们不该行注目礼,唱国歌么?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郭远标:“这么说你肯定是认真听完了校长的讲话,那你说说校长讲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吴楚当真复述了一遍校长的讲话,当然,是用他自己的语言。郭远标一时哑口无言,估计他本人也不知道校长具体讲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郭远标才重新开口:“管你在升旗仪式上玩也好,在回教室的路上玩也好,总之你是违反了规定携带手机进入校园,对吧?”

“我是用了手机。”吴楚坦率承认。

“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就按规则办事。私自带手机进校,初犯处以警告处分,并没收手机至期末归还,你没意见吧?”或许是被吴楚的言语所震慑,郭远标说话客气了许多。

“我没意见。”

再一次使郭远标意想不到的是,吴楚紧接又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申请退宿,成为走读生。

郭远标皱起了眉头:“带个手机而已,还不至于这样。”

吴楚:“不关带手机的事,我本来就打算申请走读。”

郭远标:“这不是你想申请就能申请的。你家长知情吗?同意吗?”

吴楚:“我向家长提过这件事了,他们让我自己决定。”

郭远标:“虽然如此,申请走读还是有一套流程要走。这样吧,你看你家长什么时候有空让他们来一趟,我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办手续。”

吴楚:“好,那先谢谢级长了。”

知情同学的讲述告一段落,与听者无不啧啧称奇。大家都觉得这个吴楚固然是个怪人,可也不失为一个奇人。

回到座位后,有着对班上大小绯闻八卦传闻流言的灵敏嗅觉的前桌马上转过来问我:“那个新来的吴楚怎么了?”

我把方谦才摆上台:“他故事讲得好,让他讲。”

方谦才显然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可惜他尚未起头,上课铃就响起了。

“欲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有模有样地卖个关子。

下回指的定然不是本节课结束,因为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吃午饭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即便晚一分钟动身,届时排队可能就要多花十分钟。值得庆幸的是,第一饭堂就在宿舍区旁边——事实上,它在别的任何地方也不能让往返线路变得更糟了。

似乎学校饭堂的餐品在学生心中的印象总是难以下咽,但我着实觉得还好。之所以会落得如此风评,想必是由于永无止境的重复。重复能使世间最动听的音乐变成最难以入耳的音乐,饭菜同样如此。如果采取轮流品尝不同菜式的策略,倒不失为一种好的缓解方法,尽管时间一长仍然难免生厌。

问题出在排队上。毕竟乌有中学有着庞大的人口基数摆在那里,大排长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是对于诸如扒饭和烧腊等广受欢迎却又限量供应的品类,情况则要严峻得多。此二窗口,几乎完全是低楼层文科班的专利;高楼层的学生若想分上一杯羹,除非在文科班中有熟人可以插队,否则唯有祈求老师大发善心提前下课。

粉面窗口的竞争虽然不及上述两者激烈,但毕竟是单线工作,因此考虑时间成本,学生们最多的选择只剩下了一种——菜式千篇一律的自选窗口。

打到饭还不算完,直到寻得位置坐定,午餐才算正式开始。学生用餐多三五成群,这样一来可以提高饭堂的座位利用率,二来可以借此时间谈天论地。方谦才曾经统计过一名乌有中学学生一天享有的“合法”聊天时间,结果是少得可怜的六小时,其中不乏碎片化的路途与课间。午餐是为数不多能让大批人聚在一起长谈的黄金时段。

“那不是太子爷吗?他怎么也来一饭吃了。”洪龙飞指向某处。

我们闻言,都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宋世千一人坐在一张长桌一侧,与四周座无虚席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可能他想来品尝一下人间烟火吧。”李夏华说。

“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吃个饭都这么有排面。”戴钊行大口嚼着菜心。

高二(17)班有一个其余班级都没有的特殊之处:子虚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里。这位宋少爷长得高却不壮,俊而不威,给人的外在印象似乎是谦谦君子,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又隐隐散发出纨绔子弟的气息。像其它关系户学生一样,宋世千拥有肆无忌惮违反校规的特权,知晓其身份的领导老师绝不敢轻易管束的;不过他也不滥用,只是凭兴致而为。一言以蔽之,宋世千是唯一能够在乌有中学里随心所欲的学生。

另一方面,宋世千对他的太子爷身份守口如瓶,从来不以其为炫耀的资本。可毕竟这层关系太过显赫,终究有藏不住的一天。分科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我们才得知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宋世千似乎不屑于提起这点,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称呼他为太子爷。

不用说,宋世千的成绩定于末流徘徊,由是董事长也不好意思强行把他塞进尖子班;可董事长同样没有为高二十七班编排精英教学班子,所以我们也没法吃到与太子爷同班的红利。按照传统的看法,不被太子爷霸凌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可我要还宋世千一个公道,他从不欺负其它学生。事实上,宋世千待人还算客气,尽管他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近。

“有个不懂行的坐太子爷那桌了。”洪龙飞仍旧密切关注着宋世千。

确实有名男生端着盘子在宋世千的隔位落座。宋世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回去自吃自饭了。

“这人大概是高一学生吧,老生很少有不认识太子爷的。”

戴钊行说:“无论如何,他都要倒霉了。”

每天的午休结束都如同消防演练,整栋宿舍楼的学生在起床的哨声中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却又井然有序地涌向最近的楼梯口。不到五分钟,绝大部分的寝室便已空无一人。

南国的冬春不见霜雪,幸亏有料峭凛风携来清寒。开学时候,已是残冬春茂,学校道路两旁的绿植既没有在上个季节凋叶,也没有在这个季节开花;倒是道路上的学生衣着五彩斑斓,如是校园里的春天方才显得有些生机。

穿三件也好,披两层也罢,到了教室总要脱剩打底的衬衫的。有趣的是,许多人尽管上身的衣物一直在增减,下身却始终坚持穿着短裤,方谦才称此类穿搭为“冬暖夏凉”。

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仿佛就是为了让学生补足午睡而设置的。英语老师,who calls herself Sally,讲课的声音如同催眠的咒语,加之教室里温暖舒适,鲜有人能在这双重诱惑下保持清醒。我们小组四人无一例外,由任敏贝牵头,相继趴倒在课桌上。这本该是一场美梦,直到朦胧中我猛然听到Sally点了我的名字。

垂死病中惊站起,我一脸茫然地望着Sally:“哈?”

“Please answer this question.”Sally的英语中,我大概唯一能听懂的就是这句了。

“What question?”

Sally似乎叹了口气,然后又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词句。

我四下张望,首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方谦才。方谦才马上摇头,表明他爱莫能助;接着是王芳婷,但见她正襟危坐,似乎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课本,根本没有把头向我这边偏过哪怕一度;最后是任敏贝,贝姐不愧是贝姐,任他骤雨疾风,我自不动如山,当下还在安稳地睡着呢。别无选择,我只好说:“Sor…Sorry, I don’t know.”

往常答不出来Sally的问题是要罚抄课文的,可能念及这节课是开学第一课,Sally大发慈悲赦免了我的惩罚,直接让我坐下了。我如释重负地贴到椅背上,被周身的冷汗惊得一哆嗦。

经历过这一番惊吓,后半节的英语课便是再也睡不着了。我百无聊赖间忽发奇想,想看看教室里有多少人在听课。扫视一圈下来,大多是人不是趴着就是形听实睡,真正在认真上课的人,除去出名勤奋的薛进,还有一个俨然就是新来的吴楚——或许这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吴楚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不自觉给予了他额外的关注。恰在此时,我的脑畔突然浮现出他对郭远标说过的话:“……当有人在发表讲话,做听众的不应该认真聆听么?”

下课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立刻醒了一大半人,欢声笑语逐渐在温暖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方谦才酝酿了一个中午,要给王芳婷绘声绘色地讲解一回“吴楚舌战郭远标”,岂料王芳婷已经从舍友处得知了详细经过,白白枉费心机,不禁怅然若失。

又熬过一节化学课,今天的课程表便只剩下了一节班会课。按照惯例,这节班会课将进行班干部的换届选举。班委名目众多,有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宣传委员等,按照民主投票原则,先由竞选人报名,再由全班投票选出。倘若某一职位空缺,则由班主任林得胜直接任命,或让某位班委身兼二职。

话虽如此,但上述这些实际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绝大多数情况下,班委班子都会与上学期保持一致。

竞选很快开始。第一个环节是竞选人发表演说,高二(17)班的原八位班干或主动谋求连任,或迟迟不见人参选后在全班同学的呼声中被迫连任,总之是都参选了。各人都作了一段讲话,话有雅俗长短之分,但讲话的内容无非都是自我介绍加上竞选目的,不大有新意。

待到最后一位竞选者,前生活委员刘芷雪的演说结束,按道理应该是来到了投票环节。林得胜正要宣布开始投票,却被一阵急促的椅子挪动声打断了。

是吴楚,他站了起来。“我要竞选班长。”他说。

第一章

在这个名为吴楚的人来到我们班上之前,我只是乌有中学里的一名普通学生。

我叫陈平,今年高二,班别十七。乌有中学是G市子虚集团旗下的一所全日制寄宿式民办高中,并且是一所名牌高中,各项升学指标都能与G市的公办“五大校”G市实验中学、G市育才中学、G市一中、G市三中以及G市六中相媲美。对家长而言,除了学费贵点之外,乌有中学几乎找不出别的缺点。

对学生而言,情况自然要复杂得多。我姑且从三个方面着手评判:物质方面,作为G市赫赫有名的大集团旗下的学校,乌有中学的条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乌有中学单是高中部的占地面积就已经超过了五大校中的任何一间。至于设施,教室宿舍虽然略显陈旧,但毕竟是红砖外墙陶瓷内壁的底子,像我这种要求不高的人还是很容易满足的;管理方面,乌有中学称不上严,亦不可谓松,具体我会在后文中展开论述;风气方面,能进乌有中学的学生,大抵是这两种人:一种是与公办重点中学失之交臂的学业菁英,另一种是成绩不达标,但父母望子成龙且有望子成龙的资本的纨绔子弟。前者的数量通常要多于后者,即便是后一类学生,真正无心向学而无所事事乃至无事生非者也只是凤毛麟角。因此,尽管存在许少阴暗的角落,乌有中学整体的学风还是积极向上的。

但是校园足够广阔足够宽敞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撞上了糟糕的建筑规划,那便是一场噩梦了。乌有中学的教学区邻近东门,宿舍区却在最西边,返往两地,每天竟然要在路上花费将近一个半小时。午休结束时间与下午首堂课开始的时间相距不过半小时,只要起床稍微晚点,便免不了跑着赶去课室。若是在途中发现忘了带了物件,那更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必须在放弃与迟到之间做出选择。是以乌有中学的学生出门前必反复仔细检查背包,确保万无一失。

很不幸,新学期的第零天(第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前往教学区的路上惊觉遗漏了东西。不幸中的万幸是,其时我才出发不久,距离晚修开始尚有充裕的时间,故除去少了十几分钟的补作业时间外,我并没有更多的损失。

横跨了整个校园,又爬了三层楼,我总算来到了自己班的教室。同桌方谦才已经到了,且在奋笔疾书着,写的当然不是他的小说,而是暑假作业——更准确地说,是抄写着另一份作业。

“大作,语文抄完给我。”我说着,左手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右手已经摸出了厚厚一沓试卷。这堆作业只完成了六成不到,但我有把握能用一个晚上创造一个奇迹。

“这你得去找贝姐,”方谦才稍微侧首,笔势却丝毫不见收缓,“我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方谦才是这理科班上唯一的文科生——这描述当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套在方谦才身上倒也不失为准确。方谦才的文学积累确乎是胜过同班的绝大多数人的,这点从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就能略窥一二。他的语文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也与之相去不远。不止有一个人问他,你语文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做文科生?方谦才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自己高瞻远瞩,真知灼见,详细分析了对口专业以及就业前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权衡之后才艰难地选择了理科。后来我们从他以前班的同学得知,方谦才的文科成绩其实与理科不相上下,之所以选择理科,乃是因为他讨厌政治的长篇大论与死记硬背。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半肚墨汁气自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还是个小说家——不单是他自封的,至少是全班公认的。有句话说这年头写书的比读书的还多,一个班有好几个写小说的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位方大文豪至今似乎仍没有一部完成的作品。我拜读过他的几部襁褓中的大作,无一不是刚读到兴起处便戛然而止。顺便一提,他的笔名就是他的名字去掉个“谦”字。

我便向右前桌看去,却见任敏贝也在如火如荼地补着作业。不过,同样是补作业,她与方谦才却有本质的区别,大约就像水源与瓶装水生产商的区别那样。

有任敏贝在邻近座位无疑是我莫大的荣幸,因为她是稳定可靠且无比迅捷的作业来源。任敏贝之所以被我们尊称为“贝姐”,除了作为高二(17)班的成绩担当外,还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她借出作业时毫不吝啬,以及,她上课睡觉。

一代人不同一代人。不知何时起,成绩好不再必然与勤奋挂钩,优等生也非一定是好学生——此处的好学生是严格定义的好学生,有着品学兼优、遵纪守法、文明有礼等一系列优良品质,最重要的是,对家长老师的话言听计从。显然,光凭上课睡觉和借作业给同学此两点就足以证明任敏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那种乖学生。

任敏贝缘何上课睡觉,班里众说纷纭。一种主流观点是,贝姐每晚都在宿舍里偷偷自习到深夜乃至通宵达旦,导致睡眠不足;另一派人则认为,贝姐神通广大,已经无师自通了课本上的内容,因此上课无所事事,索性呼呼大睡。我偏向于后者,以我对任敏贝的了解,她不像是那种虚伪的人。再说,除去上述两条,任敏贝仍然不失为品行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我卷起一摞试卷轻轻拍了拍任敏贝:“贝姐,语文待会借我下。”

“嗯,待会你mp3借我。”贝姐答应得十分爽快,不过,是有附加条件的。

“没问题。”类似的交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并不是说贝姐一定要开出交换条件才肯借作业给我,但她若有需求,我岂有不从之理?

东讨来数学,西借来英语,我也开始了奋笔疾书。视觉以外的感观随之模糊,时间从此加速流动。仅当前桌王芳婷到座时,我,以及一同沉浸在作业海洋里的方谦才和任敏贝,方才短暂地浮上海面透气。

“贝贝,这是给你的!”王芳婷从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抓出一盒估计是饼干的东西放到任敏贝桌角上。

王芳婷在前桌同样是一件好事——应该说,组内有这两个女生是我和方谦才前世修来的福分。众所周知,女生普遍爱吃零食,王芳婷更是其中甚者,常备有一柜筒加半书箱的干货。储量的富裕催生出手的大方,受益最多者除去任敏贝,就数我和方谦才了。

“谢谢!”尽管早已与同桌熟络无间,任敏贝在接受赠礼时仍然认认真真地道谢。

“那我的呢?”方谦才适时地甩开脸皮插上一句。

“今天老娘心情好,这是赏给你的!”王芳婷丢给他一条软糖,然后意料之中的,我也得到了一条。

我俩道完谢,很快又投入回紧张刺激的补作业之中。在这个四人小组里,贝姐提供作业,王芳婷补给零食,我分享mp3,方谦才负责搞笑;每个人各司其职,共同建设着校园里的一方小小乐土。


“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请他上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大家掌声欢迎!”班主任林得胜话音落下,我猛然抬头,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钟,才意识到高二十七班在不觉间便添了一名新成员。

掌声稀稀拉拉,一来是大家普遍都不乐意鼓掌,二来是大部分人此刻都还忙着补作业。一个高瘦的男生自后排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全班。我的位置比较靠前,因此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的脸:剑眉,薄唇,高鼻梁,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并没有给人很英气的感觉,可是镜片后那双分明透着沧桑,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的眼睛,却一下子烙在我心上了。

“这个人有故事。”任敏贝忽然偏头说了一句。显然,她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了,以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我叫吴楚,”接着戛然而止。他绝不是忘了词,卡在喉咙里的半个字音尚能清楚地听到,更像是硬生生掐断了打好的腹稿。他上台时带着的微笑也隐匿了,余下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教室里保持了几秒平日求之不得的宁静。“很高兴能与大家做同学,往后请多多关照。”吴楚干脆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

吴楚走回座位时,方谦才吟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返校的第一个晚上作补作业之用,几乎是学生、老师和校方的共识。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能用一个晚上创造奇迹,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他们还有一个早上可以继续。

学校在编排班级与宿舍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公平的问题,楼层高的班级宿舍所在楼层也高,就以我自己为例,倘若不计忘带东西导致的折返,一天总计要上下四十二层楼;对于班别最高的二十五班,这个数字更是高达六十层;而换作理科尖子班的十一班,却仅仅需要二十四层而已。有人调侃说是学校用心良苦,欲图通过爬楼梯的方式强健高班别学生的体魄。而事实是,二十五班确实是篮球打得最好的班级,校运会的奖牌榜也常常由他们占据榜首。

推开523的房门,宿舍内通常已经有了两人:舍长顾万宁和老三李夏华。除了舍长以外,我们宿舍成员彼此之间都以老几相称,次序取决于床位号而非年纪。这种称呼方法起源于高一下学期分科之初,班级宿舍洗牌重组后的第一个晚上,老六戴钊行有事要招呼四床的曾全艺,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情急之下,一声“老四”便脱口而出,后遂为全舍所用。

每个宿舍里,各舍员起床、归舍的顺序和时间间隔总是相对固定的。倘若这种顺序和间隔均匀分布,便能有效利用浴室和洗手池空位而不至于发生拥堵,无疑是最好不过的;反之,若是舍员喜欢扎堆回来,宿舍有限的公共资源便不免一时负荷过载,一时又无人问津了。523的八个人之所以能够团结友爱,和谐共处,原因之一就是拥有相对合理的出入次序。

去阳台刷完牙洗完脸回来,整个宿舍近乎都到齐了。直到熄灯的哨声四起,老八孙皓才拎着宵夜推门而入。再等剩下的舍友完成洗漱,已经距吹哨的时刻过去了十多分钟,而此时今夜的卧谈会方正式宣告开始。

就像鸟儿不能没有啼声一样,中学生活不能缺少卧谈会。阔别一个暑假,大家的话更是如长江流水绵延不绝。舍长顾万宁既与民同乐又顾全大局,一旦捕捉到宿管靠近的迹象,当即噤声警示一众舍员。

我们便暂时打住话头,数息之后,果然看见宿管的身形从窗外悠悠地晃了过去,期间还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扫一扫宿舍内部,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光束的刺眼。

警情解除。与会各人正要继续讨论之前的内容,上床老六又带出来一个新的话题:“话说,咋班那个新来的你们怎么看?”

“吴楚吗,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我除了知道他叫吴楚外就没有别的了。”李夏华说。

曾全艺揣测:“他八成是自我介绍时忘词了,所以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倒觉得他不是忘词,”我说,“像是临阵改变了主意。他原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

“或者他不善言辞。”老二洪龙飞提出新的假设。

“可不,我刚才从525回来,”长期造访其它宿舍的孙皓有话要说,“那个吴楚几乎不说话的。别人跟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一两句。”

“新来的这样不很正常。”顾万宁评论道。

对吴楚的讨论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可谈的。话头很快转移到各人的假期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舍长、老三、老七、我还有老二相继退出卧谈会,只剩曾全艺、戴钊行和孙皓依旧聊地火热朝天。耳机往两耳一塞,眼皮一合,我便与外界隔绝,哪怕他们聊到天亮都影响不了我。

苦涩和平

在经过6个月的漫长航行之后,人类帝国的舰队跨过了东部峡湾,到达了伊斯卡洛星系的外围。伊斯卡洛是这个年轻文明在进入太空早期就建立的重要殖民地。作为这个年轻文明最重要的中转港口,其上定居有大量的太空水手。如今,因为人类舰队的到来,这个曾经繁荣兴盛的港口,即将变为战场。之前从银河东部撤退的部队,以及在伊斯卡洛完成了重新集结,加上星系防御舰队以及轨道防御平台,这个年轻文明已经做好了迎战人类帝国部队的准备。发生于这个年轻种族本土区域的伊斯卡洛战役即将开始。

大量的舰队集结在星系受恒星引力最小的区域,尽管这个年轻的文明对于亚空间几乎没有任何理解,但是在之前与人类帝国舰队交手中,他们已经发现人类帝国的舰队会在星系受恒星引力最小的区域脱离亚空间。在第一批人类舰队脱离亚空间之后,甚至没等他们的护盾恢复,便向眼前的舰队发起了进攻。这一次,这个年轻文明做好了准备,向眼前的舰队倾泻弹药和能量,他们并没有像在银河东部一样仓皇撤退,因为这里是伊斯卡洛,身后便是他们的家。

随即,一场血战开始了。在星系外围,不断有支援舰队赶到,而越来越多的人类舰队也跃出了亚空间来到现实宇宙,在稍作整顿后便直接加入战斗。整个星系的防御部队,都在进行着自己坚决的抵抗。这个年轻文明虽然遭受了严重损失,但丝毫没有撤退的打算。

随着人类主力舰队的到来,战争的天平那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摧毁了。星系外围的舰队全军覆没,之后人类舰队彻底摧毁了星系边缘的太空港和防御系统。但是这个年轻文明的顽强抵抗也使人类远征军损失了两艘主力舰以及五艘巡洋舰。眼前这个年轻文明血战到底的无畏精神,给人类指挥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保卫家园的决心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人类指挥官开始思考自己的下一行动应该如何?是请求并等待支援,还是继续向欧米茄这个殖民星球进攻?

但是其手下的军官,对于消灭眼前的异形文明已经是急不可耐了,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消灭这个在他们眼中丑陋不堪的种族。在经过讨论之后,人类远征军决定继续进攻,因为这个星系的敌对舰队以及太空防御设施已经被完全摧毁,只剩下欧米茄上的地基反舰设备了。只需要快速拿下这个星系,便可以建立一个大型的前线基地,作为进攻其他星系的桥头堡,依靠体量优势进行消耗战。

但是这个年轻的文明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看到漫天的登陆仓向星球表面袭来,以及无休无止的轨道轰炸。全副武装的轨道伞兵,小山一般的泰坦,向星球的首都普拉提所在大陆的海岸登陆,在这里普拉提的地空防御设备并不能打击登录部队,派出的战斗机部队也收效甚微。在登陆部队到达地面不久,他们便发现了这个星球引以为豪的绿色高速网络,一条条通往普拉提宽敞的道路,成为了人类部队的资源,泰坦以及坦克正在道路上以极快的速度向普拉提前进。在普拉提的卫星城市,年轻文明开始了自己的反击,从山丘和树林之间,各种火力倾泻到人类部队头上。当人类部队分兵进入树林想要消灭这些火力点时,等候多时的游击军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同时,空军部队也倾巢而出,对泰坦发起了进攻,使得泰坦部队不得不脱离前线。终于在付出了惨痛代价之后,他们在普拉提郊区阻挡住了人类部队,同时将人类部队的装甲力量和步兵分割开来。与此同时,支援舰队即将从各个星系赶到,70%的海军舰艇将会参与此次战斗,到时没有地面据点的人类太空舰队将会被一网打尽,之后的地面部队也将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然而这时,被割裂开来的各个人类部队不再恋战,他们都向一个平原突围,不久便恢复成了一个整体,之后便向着普拉提进发。恢复成一个整体的人类部队熟练地开始协同作战。首先是重型火炮开始猛烈的轰击防线,与此同时,轨道上的驱逐舰以及战斗机部队开始压制这个年轻文明落后的空军。而不再收到空军干扰的泰坦军团和装甲部队开始发动进攻,步兵在他们的掩护下开始推进。几个小时之后防线就崩溃了,这个年轻文明的部队不得不撤出城市,只留下少量游击军继续干扰。不久之后,人类帝国的部队的补给将源源不断运送到地面,增援部队也即将到达,消灭殆尽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人类帝国却派来谈判代表,尽管占尽优势,却提出了无条件和平。人类部队快速通过太空港回到了轨道的舰队当中,而舰队也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星系,冰冷死寂的太空又恢复宁静。这次的战斗也让这个年轻种族明白的人类帝国的强大,东部银河从希望之地变为了遥不可及的灿烂星河,他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

但是,战斗还没有结束,更大的挑战摆在眼前。吞噬者的死亡阴影即将到来,宇宙对于这个年轻种族的考验,还远没有结束。

终焉

尽管行星突击队因为自己的轻敌而遭受重大损失,他们伤亡惨重,并且缺少补给。但是他们依然拿下来星球的太空港,很快源源不断的补给和多个重装甲部队会被运到地面,将这个落后的异形种族彻底消灭。而就在这时,海军旗舰却发来消息,命令所有部队通过太空港火速撤离。已经不需要关心这个异形种族的问题了,指挥部已经和对方签署了停火协议,他们不会对撤离行动进行任何阻拦。所有单位就这样登上了运输舰,返回到了轨道上的舰队之中。并且舰队开始迅速撤退,而他们也确实没有受到任何追击。

收到消息的并不只有这支远征军。此时此刻,全银河的所有帝国部队都进行中紧急集合,无数的战区与战役被放弃,分散于各处的帝国军队正在向着银河东部的宙域前进,在银河东部一颗有着上古先贤造物的星球,他们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全新威胁。

这些生物原本属于银河之外的无边黑暗,在那些陌生的群星之间,他们已经熄灭了无数颗太阳的火焰。他们是追寻着那一百个世纪以前,大叛乱期间索林星球上的远古造物法罗斯所发出的耀眼的虚空光芒,经过长达万年的游弋,来到了这个银河之中。

吞噬者的死亡阴影——到来了。

时空保管员

2009年6月28日,剑桥大学冈维尔与凯斯学院。

琳琅的美食摆满了圆形餐台,缤纷的气球装饰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更为诱人的,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葡萄酒香气——而桌上的香槟甚至还没有起瓶,由此可见这必定是一瓶陈年良酒。显然,这个房间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但是客人却迟迟没有赴宴。这或许并不足奇,因为主人的邀请函还没有发出去。可是另一方面,倘若他的猜想正确,那么客人应该是会来参加他的宴会的。

眼看宴会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小时,房间里却始终冷冷清清,坐在轮椅上的主人心中默语:“看来实验还是失败了。”他的上方悬挂着写有“欢迎时间旅行者”字样的横幅。

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轮椅上的语音合成器立刻发出声音:“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既没有穿着奇装异服,亦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的设备,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当代人;甚至,这个人也不是陌生人——来者是他的助理,他的大学同学兼同事鲍威尔,宴会的场地正是由他所布置。

“鲍威尔,我没想到你是来自于未来的人。”霍金花了数分钟才发出这句话,语音合成器机械僵硬的声音完全抹去了话语中的苦笑之意。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教授,我是如假包换的生于20世纪且活在21世纪的英格兰人。”鲍威尔走到圆形餐桌旁,“既然你的客人不会来了,那不如让我把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吃掉吧,省得浪费。噢!还有香槟!它光闻味道就棒极了!”

“你吃吧。”霍金说。

鲍威尔果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大快朵颐。“教授,这么说,你的实验失败了?”

“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想通过这个实验向全人类证明,即便是在未来,人类也没有掌握时间旅行的能力。因此,人类不必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尝试上。”

“教授,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正是你的这场实验,扼杀了未来人类研究时间旅行技术的热情呢?”

“我情愿是。鲍威尔,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时间旅行不可能存在,因为它违反因果律。比如说,假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父亲,你又怎么能出生呢?这会产生逻辑上的混乱。”

鲍威尔打开了桌上的香槟,尘封的香气喷涌而出,贪婪地占据这宽敞的空间。接着,鲍威尔为自己满斟上,淡黄色的液体在酒杯中升腾起细腻的气泡。“可是教授,你错了,你的实验并没有失败。”

“难道说,等会儿将有客人来赴宴?”

“这不是已经来了一个了嘛。”鲍威尔笑道,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陈研几乎是愤怒地摘下意达,粗暴地往床上甩去。意达急速下坠,在快要触底时陡然停住落势,静止地悬浮在距离床板莫约一公分的位置。

陈研没有破口大骂,他也不需要这样做。愤怒催化下形成的污言秽语在刚才已经通过意达沿着网络精准地送达给了他上一局的每一位队友和对手,尽管他知道伴之而来的是长达半个月的封禁,可他自觉自己半年都不会再碰这游戏了。

作为独生子女,父亲又长期出差在外,陈研的暴躁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了填补缺失的父爱,他的母亲给予了他加倍的关爱与呵护,却忽略了威严与管束,长此以往,终究造就了陈研火爆的脾气与不羁的个性。

自陈研有记忆起,他一共亲眼见过父亲三次,其余都是通过超视看到的虚像。十四岁生日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本尊。当时父亲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可陈研没有接下,而是反手甩了父亲一耳光。自那以后,父亲连超视都见得少了。

孤僻的性格导致陈研在现实中交友甚少,于是他越加沉迷地游走在网络世界里。然而在线上空间中他也仍然不受待见,因此线下游戏同样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无论放假与否,陈研最常做的事情都是戴着意达对着全息屏翻天覆地,直至天翻地覆。

陈研弯腰捡起浮在床板上的意达,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尽管母亲叮嘱过他不要乱动父亲的东西,但陈研早已在心中把父亲开除出了这个家——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陈研轻车熟路地启动父亲房间的计算机,使之与自己的意达完成配对,再把意达戴到头上。父亲的计算机装有很多线下游戏——也只有在父亲的计算机上才能找到它们,而今流行与市面上的电子游戏早已觅不到能摆脱网络依赖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游戏陈研都闻所未闻,但凭着人类固有的探索与开拓天赋,陈研也不难上手。

变故出现在陈研决定尝试一款历史题材的策略游戏时。他还没想清楚自己下达了什么指令,他的大脑便开始剧烈疼痛;他的视觉迅速被黑暗侵蚀;他的耳畔激荡着电流的噪声。陈研只拼得一丝气力将意达从头上摘下来,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陈研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电子科技博物馆:历史书的插画中旧世代计算机成行成列地摆在这里。它们似乎可以使用,事实上,同在博物馆里的其他人也正在做这件事。灯光很昏暗,配合深色的装潢,在陈研心头形成一股压抑的感觉。

在陈研的时代,科幻小说界广为流传着一个定律: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过去,只需五分钟就能认清自己穿越的事实。这个定律套到陈研身上,时间还要减少一半不止。陈研环顾四周,瞧见隔壁桌的小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便凑过去问道:“喂,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伙被他吓了一跳:“我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又把光标移向荧幕右下角:“呐,自己看。”显然,这是一位热心且颇有修养的年轻人,不仅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同时还回答了他的疑问。

荧幕右下角是包含了日期的系统时间,陈研只消瞟上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七八成。“谢谢。”陈研生硬地道谢。他可以起誓,这句话他为人至今统共说了十次不到。

假如自己确实在无意间回到了过去,那他该怎么办呢?谋求穿越回去的方法固然是上上之策,但即便是在他的时代,时间旅行技术也没有被发明,更何况乎现在?比起这个,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显然是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陈研苦苦思索,幸亏他也读过几本科幻小说,知道穿越回过去的人,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信息差。后世的科学发现,艺学成就,哲学精华,被他截胡提前发表,他陈研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大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

想着,陈研察觉“博物馆”里的一个管理员穿着的人正在注视他,顿时醒悟自己不该长久待在这里。他装作找人的样子,一边转悠一边摸索出口,终于离开了这个昏暗又压抑的处所。出门后他特意回头瞅了一眼招牌,才知晓“博物馆”的真名是“新新网吧”。

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那就是该截胡什么。又或许该换个问法,是他保有什么信息可供截胡。陈研在一百多年前的街道上游走着,忽然埋怨起一百多年后的自己学习不用功来。旧世代的街道人来人往,行人过路的速度缓慢无比,陈研猜想是他们的鞋没有安装助动器的缘故。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刻意采用了与路人相仿的行走速度。街道旁是宽敞得多的马路,陈研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而在马路上飞驰的想必就是存在巨大安全隐患的旧世代载具了。

来到一处广场,陈研随便找了个长凳坐下,继续思考截胡的问题。他的思考脱离了当下的实际,因而注定是无果的。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周遭的环境吸引,他开始打量行人的衣着,草木的形状,广场的布景——是那种视觉信息得不到任何加工处理的最浅层的打量。所以当两个民警接近他时,他竟毫无察觉。

“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为首的民警用证件挡住了陈研的视线。

“我没带。”陈研没好气地说。

“那劳烦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吧。”

陈研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张满了嘴,舌头扣着两句粗鄙之语蓄势待发,下一刻却缴械了。那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何尝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呢?

“我叫杨普杰,你不见外的话,叫我杰哥就行了。”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实在不行的话,就到我家里待几天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新新网吧的老板见陈研形迹可疑,以为陈研是小偷,于是向派出所报警;一心只想截胡的陈研与派出所的民警鸡同鸭讲,所幸这位中年男人及时出现,遏制了事态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对民警自称是陈研的家人,对陈研自称是一名记者,经常帮助一些翘家青年,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暂住。陈研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眼下派出所也不能待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脱身再说。

陈研心里清楚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但转念一想,自己身穿纳米钢纤服刀枪不入,脚踏动力增幅鞋步履如飞,只要他见机行事,似乎没什么好担扰的。再说,自己身无分文来到这时代,寻个落脚处也不容易。遂道:“那杰哥,我去你家住吧。”

陈研坐上了他之前看到的不安全的载具,他从杨普杰口中得知这种载具的名称叫汽车。车内的空间十分狭小,甚至连保持站立都做不到,只能将身体蜷缩在有限的座位上,还必须系上又勒又紧的安全带……总之,一切的设计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感觉不舒服。此时陈研不由得对杨普杰肃然起敬,因为后者在遭受同等不适的情况下还要操纵这辆载具。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杨普杰一边开车一边跟陈研搭话。

“我叫陈研,”陈研决定按着他的剧本来,“你怎么知道我离家出走?”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见得多了。”杨普杰的笑容出现在后视镜上,“爱穿与众不同的服装(陈研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款式确实与旁人不太一样),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没钱了就在街头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几乎每个都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陈研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默然无语。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回应。

“不愿意说就算了,家事嘛,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虽然说我猜大致也能猜到。”

随后杨普杰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陈研扯了些家常,陈研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他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很怕杰哥“嘭”一声跟前面的车撞上了,或者“噗”一声被后方的车碰着了;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坐车带来的不适都被掩盖了去。

事实证明陈研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平安地抵达了杨普杰家。

这一夜于陈研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一是出于对杨普杰的不放心,二是环境条件变化实在太大。不说别的,光是这不能产生零重力的床就让陈研辗转难眠——他从来没有试过身体下部垫着东西睡觉。时至半夜,陈研索性放弃入睡,爬了起身,呆坐直到天亮。

杨普杰伏案到很晚才睡,不过他很快就睡着了。陈研目睹了他挑选照片,在旧世代的计算机上撰稿,审稿,反复修改的过程,始有点相信杨普杰是一名记者。在他的时代,从事媒体行业的人也叫记者,工作形式和载体或有不同,但工作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方面,陈研花了不少功夫。衣食住行中,食或许是问题最小的,因为一百多年后筷子仍然在被作为餐具使用;衣着的话,他的纳米钢纤服几天不换都行;至于出行,他自己走路就成;只是住这一块确实让他伤脑筋不少。杨普杰让他去洗澡,他只是推辞不就;陈研上完厕所没有冲水,经杨普杰提醒后他才知道要这么做。

“早啊,小伙子,”杨普杰从房间里出来,“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陈研没说真话。

“睡得好就好。”杨普杰拉开了客厅的窗帘,“考虑清楚了吗?要不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你想继续在外面待多几天?先声明,你要是再去网吧,我可不会给你出钱。”

你要是真能送我回家就好了。陈研心中嘀咕道。

“我想去图书馆,杰哥你能送我去吗?”陈研问道。

杨普杰显然有些惊讶。“图书馆?这转变有点快啊。行,杰哥带你去。”

前往图书馆是陈研深思熟虑一晚上的决定。原因很简单,要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科技、政治、文化状况,去图书馆正是不二之选。

“杰哥,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们离家出走的人呢?”路上,陈研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怕坐车了。

“这个嘛,”杨普杰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因为我曾经也是一名翘家青年。

“不过我可没你们这么好运。那时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没法填报肚子,只好在街头乞讨;晚上没地方住,就睡在天桥底下。”

陈研说:“那想必很不好受。”

“这些不算什么,人心才是最难防范的。那几天里,我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杨普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当然总归是有好人的,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前面就是图书馆,准备下车吧。我上班去,有需要随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

下班后,杨普杰接到了陈研的电话。

“杰哥吗,麻烦再来接我一趟吧。”几天来不断的现实社交使陈研注重礼貌了许多,“同时我有一件大事要向你宣布。”

陈研一上车,杨普杰便感觉到车厢里瞬间充满了快活和愉悦。“杰哥,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用再干这份工作,不用再每天都四处奔波了。”陈研的兴奋溢于言表,与早上时判若两人,“等回到你家我再细说。”

“哦?真的有那么神奇吗?”杨普杰闻言只是微笑。

原来,陈研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畅游了一整天,终于给他摸清了这个时代的状况。陈研发现自己确实掌握着此时尚未出现的科学成果——这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基础教育制度,那么他的截胡计划便指日可待了。

“杰哥,刚好你是记者,你帮我把我的发现刊登在报纸上,它定能轰动世界,往后我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啦。”陈研介绍完他的“发现”后,急不可待地建议道。

杨普杰耐心地听完陈研的讲述,然后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先不论你的理论正确与否,这种没有实验依据、没有权威定论的科学发现,某些无良自媒体或许会发布,我们正规纸媒是绝对不敢刊登的。”

“但我可以保证它是百分之百正确……”

“那你应该把它写成论文,投稿到学术期刊上。真金不怕火炼,如果确实是正确的,学术大佬们就会向你伸出橄榄枝。”杨普杰换了个轻松的口气,“我见过这么多翘家青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翘家出来搞学术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陈研不置可否,他说:“给我纸和笔,我试试看。”

当晚,陈研挑灯夜战,试图将他的理论认知转化为规范的书面表达。陈研很少提笔,因而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他也考虑过用旧世代的计算机代笔,然而键盘乱七八糟的布局直接劝退了他;这儿可没有意达可用。

他并非不知道学术论文有多么难写,但此刻一股狂热的激情控制了他,使他即便是面对刀山火海也敢前去闯闯;而且他还确乎写出了点东西。时至半夜两三点,热情开始消退,两日来积压的疲惫如洪水般倾泻下来,陈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陈研发现自己幸苦撰写的论文不见了。桌上留了张纸条:“不要到处乱跑,等我回来送你回家。”落款是杰哥。

陈研翻遍了屋里,不仅自己的手稿不见踪影,甚至连一支可用的笔都找不到。杨普杰已经出去了,房门紧锁着,打电话也打不通。

看来杰哥果然不是好人,陈研轻叹一口气,想道。所幸,他还留有一条后路。

借助脚上的动力增幅鞋,陈研没费多大劲就踢开了房门,重获行动的自由。可是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去找杨普杰吗?陈研从心里认定杨普杰打算独吞自己的劳动成果,此刻肯定躲在他搜寻不到的地方,此举只能是徒劳。

可是自己的论文还没有写完,杨普杰拿着未完成的手稿,短时间内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想到这里,陈研随即下定决心,就去图书馆!大不了就重写一份论文,他陈研就是要跟你杨普杰比快!

以最快速度火赴至图书馆,陈研借来纸和笔,马上开始了疯狂的重写工作。虽然陈研从没完完全全读过几本书,此刻却下笔如有神助。他是如此投入,很快就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白纸;他是如此沉迷,日傍西山仍然毫无察觉饥饿与困顿;他是如此醉心,以至于一张手稿掉到了地上而浑然不知。

上天注定陈研的努力要得到回报。一只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稿纸,手的主人不经意地扫了几眼内容,下一刻视线就从纸上移不开了。这位戴着方框眼镜,头发略显稀疏但样貌却颇为年轻的男人认真仔细地把手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略显颤抖的声音问陈研道:“打扰一下……这是……你写的?”

“嗯。”陈研先应了一声,几秒以后才转过头来,接过了稿纸,“谢谢。”

“噢!这真是……我想和你谈谈……”

眼睛男自称叫柯学嘉,是一名学者。凭着敏锐的科学嗅觉,他嗅出了深藏在陈研字迹潦草、排版杂乱、行文无序的论文里的科学价值,同时也看出其作者虽然怀揣惊世发现,可对如何做学术却一无所知。因此,他提出要与陈研交流。

陈研起初对面前这人嗤之以鼻,毕竟他刚刚吃完一堑,料想柯学嘉就算不是想沽名钓誉,至少也是要分一杯羹。然而柯学嘉开口便指出陈研论文存在的问题,又一一给出对应的修改建议,如同医生开处方一般。陈研听着,渐渐也觉得单凭自己能力实是不足,非有一位懂行的人协助不可;最重要的是,在此期间,陈研看到了柯学嘉眼底的光,那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不经任何世俗的名利玷污,像是怒放于巍峨山巅的雪莲花。待柯学嘉讲完后,陈研动情地说:“不如我们合作吧。”

两人一拍即合。柯学嘉将陈研的手稿全部审阅一遍后,告诉他写论文除了须注意格式规范外,更关键的是要有实验数据的支撑。

陈研哪里会这些,当即虚心向他请教。

“这样吧,你先把手稿写完,我帮你修改规范。完成之后,我把初稿交给科学院院长看看,他如果觉得行,指不定会批给我们一个实验项目。”柯学嘉道。

“假如他觉得不行呢?”

“那我们就继续改稿。如此伟大的科学发现,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它的价值。”

他们的计划进行地非常顺利。第二天中午,陈研的论文已经写就并完成了修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两人驱车来到科学院,并将论文提交了院长。现在,陈研坐在科学院的会客室里,享受着舒适的空调和甘甜的茶水,只等院长上门找他谈实验的事情了。自来到这个时代起,陈研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快活与惬意。

一个人走进了会客室,是柯学嘉。“院长怎么说?”陈研迫不及待地问。

“院长说还没看。他暂时有点忙,让我们先等等。”柯学嘉说,“对了陈研,外面有个记者找你。”

记者想必就是杨普杰了。“让他滚。”陈研腹中窜起的脏话到嘴边却变洁净了。

柯学嘉对陈研的反应没有太大的讶异。他转身刚走了一步,又记起来什么,回首补了一句:“噢还有,他说是你的父亲陈国栋找你。”

“这里没别人,你讲吧。”陈研没好气地说。

“我说陈研,你就别闹腾了,赶紧跟我回家吧。”杨普杰显得很憔悴,像是接连奔波了好几番。

“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破时代吗?我要是能回家我早就回去了!”再一次听到“回家”时,陈研忽然莫名地光火,颇有要把几天来吞下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的架势,可是没一会儿就先泄了气:“唉,跟你讲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算了。”

“不,我信,我当然相信你。”杨普杰收起倦容,尽量摆出平静的表情,“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向你隐瞒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名穿越者。”

“什么?”

“作为一名时空保管员,我的职责就是尽快把你们这些时间旅行者送回原来的时空去。所以我在得知你穿越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就使你落入我的掌控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当时就送我回去?”

“这要从时间旅行的原理说起。你玩过单机游戏吗?”

“那是啥?”

“就是一个人,一台电脑就能玩的游戏。”

“玩过。”

“你玩过的单机游戏,是不是都有存读档的功能?就是说你玩到一半不想玩了,可以存个档离开,下次再读档继续。”

“对。”

“人类选择了基于时空锚点技术来实现时间旅行,这个决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出了。时空锚点类似于存档,而穿越时间就相当于读档。它的特点是,抛锚技术和时间旅行技术可以分开实现,且前者的实现更为简单。换句话说,人类先掌握了‘存档’的技术,直到遥远的未来才实现了‘读档’。

“这样决定最初的用意,是给人类文明保存‘存档’,即便未来遭遇不可预计的灾难,也能通过‘读档’再来一次。然而,事实证明若不是世事太平,就是人类的忧患意识远超自己的预期,时间旅行实现后,人类再没遇到过大灾难,反倒是技术本身带来了不少麻烦。

“基于时空锚点的时间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实现,换句话说,只能沿着锚点顺序或逆序旅行。可是时间旅行本身就是一种破坏时空连续性的行为,若不加干涉,那么它注定是一场单程旅途。更糟糕的是,这种破坏还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导致穿越前后的时空割裂开来,其结果,失去链接的时空也就是穿越之前的时空便被丢弃了,消失了,彻底不见了。

“几乎每个穿越到过去的人,无论有心或无意,都爱搞些大动作和大新闻,对时空连续性进行严重的破坏。一开始,人类派遣时间特工来处理他们。我们的特工专业能力非常强,几次任务都顺利地完成了,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假如时空连续已经被破坏到连锚点都无法链接的地步,即便我们有再多的特工都派不出去。

“于是,人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培训时空保管员。时空保管员的职责类似于时间特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而非来自未来。时间特工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回到第一个锚点的时空,物色合适的人选,授给他们知识与技术,使他们成为初代的时空保管员,往后再由他们培训下一代的时空保管员,如此代代相传。

“回到你的问题上。我说过,时空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进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先消除穿越者对这个时空造成的宏观影响,然后才能把穿越者送回原来的时空。第一天找到你时,你还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本来我处理完后,当天晚上就可以送你回去。可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我们时空保管员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职责相关的一切,所以我决定等第二天再说;第二天晚上你又要通宵写论文,我熬不过你先睡着了;第三天早上报社一个急电把我召过去了,我看你有点想搞大事的倾向,就拿走了你的手稿,把家门锁上,打算应付完报社那边再回来处理你。结果你却跑掉了。

“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后,发展的速度远远超乎我的意料。等我现在再找到你,情况已经来到了危险的边缘,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向你坦白。”

陈研听完沉默了很久。“现在我不乱跑了,你送我回去吧。”

“现在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埋下了破坏时空连续的苗头,必须把它拔除才能回到未来——这是我的职责,但有你协助的话会更快。另外,为了保证之后的时空稳定,我会在传送前删除你这几天的记忆。”

“我会配合你的。”陈研说着,猛然忆起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问题,“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的?”

“很简单,他来找我了。你之所以会到这个时代来,就是因为误用了他的时光机。”

“啥?”

“还不明显吗,”杨普杰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的父亲,也是一名时空保管员。”

一股细微的电流流经身体,唤醒了陈研。他从零重力床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过去的一夜里他睡地十分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墙壁上显示出当前的时间,在日期下方有一行小字提醒他今天是父亲节。想到那个他早就不认作父亲的人,陈研心中翻涌起一阵鄙夷,旋即又平息了去。

“所以教授,你能理解为什么没有时间旅行者来参加你的宴会了吗?”鲍威尔的食量不可谓不大,他一个人就已经吃掉了餐桌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食物。

“我很惊讶,鲍威尔,想不到你一早就掌握了宇宙的奥秘。”

“那是后人泄露给我的,并非我的创造或发现,因此并不足道。可是教授,你的工作是为人类的科学进步做出贡献,我的所知所闻中,就有一部分来源于你。教授,你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值得载入史册的英雄。”

“别对自己太苛刻,鲍威尔。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一点不比我轻松。且不论处理时空旅行者的艰辛,光是保守住未来的秘密,就已经鲜有人能做到了。”

“是啊,”鲍威尔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着穹顶,双颊有点泛红,“每个时空保管员既是最严实的保密者,又是最顶尖的演员。他们明明了解未来的全部事情,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底;他们明明知道蕴藏在身边的所有机遇,却只能按照既有的剧本出演自己的角色。被人误解、排斥乃至仇恨都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孤独,我想唯有像教授一样的天才才能理解了。”

霍金因疾病而萎缩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从眼角的变化来看,他产生了共情。“谢谢你,鲍威尔。”

“像我一样的时空保管者还有许许多多,真要谢的话,不应该把他们落下。”鲍威尔说完又变得豁达起来,“教授,我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我知道你心底是希望人类能掌握时间旅行技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喝多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对吗教授?”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宴会愉快地结束了。

造物者

安那吉城灯火辉煌。高楼大厦上五颜六色的光斑,随看长桥与高塔共同延伸的光路,广场中央炫目耀眼的光幕,光的点线面被绘在黑色的底布上。

我坐在工作舱的休息室里,捧读着帝国最负盛名的诗人,泰勒·史密斯的最新诗作: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读罢,我检索了一下时间,发现休息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于是打算去找戴夫闲谈以消磨时光。然而戴夫并不在休息室里,工作舱内亦不见他。那么他一定在那个地方。

我从升降梯里走出,戴夫果然在这里,帝国大厦的楼顶。帝国大厦是整个安那吉城,整个曼什星里除太空塔外最高的建筑。在它的楼顶上,安那吉城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

“你又在感慨苍生了,戴夫。”我快步来到戴夫身边,与他交流道。

“如此美丽的灯光,哈特,”他回复道,“很快就看不到了。”

我扫视了一圈天地,一切如常。天顶上,曼什港的光芒仍旧闪亮着;脚底下,各种载具的流光依然涌动不息。实在是找不到它们要消失的迹象。

“可能你不知道,”戴夫继续说道,“曼什星上的弗尔矿再过十年就要开采完了。”

众所周知,弗尔是构成世间万物的最基本物质,弗尔矿将开采完,意味着社会的发展将停滞不前。

“但是还有特纳尔星和欧拉姆星。”我说。

“不行,”戴夫眼睛里闪过红光,“那两颗星球上已探明的弗尔矿总量之和,还不到曼什星的千万分之一。”

“按你那么说,帝国是非放弃深空计划不可?”深空计划是帝国为寻找外星系殖民地与矿产资源的一项划时代工程,自然需要消耗大量的弗尔。

“比这更严重,”戴夫忧心忡忡,“即便放弃了大空计划,人口、建筑设施的维护仍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维持社会正常运营,帝国可能不得不拆除一些无关紧要的建筑与设施,甚至是牺牲一部分人。”

“另一方面,资源危机必然引发社会动乱,届时,为了争夺弗尔,人们将战争迭起、自相残杀,帝国的兴盛与繁荣将成为历史。”

“说的好,你应该向帝国资源部反映一下。”

“他们对此比我清楚多啦,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我闪了闪黄光。

“那倒未必。”戴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绿光经久不褪。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物质。那是一团悬浮在一个透明容器内的近似球体。它像我们保养身体的洗液一样可以自由流动,却又不那么干脆利落。它的外观并不规则,却平滑自然,没有一点儿棱角。即便未受任何扰动,它仿佛也在微微飘动着,在灯光下呈现着变幻的颜色。

“你且看好。”戴夫按下了一个按键。

一道激光束陡然射出,迅速贯穿了那团物质,将其击散成大小迥异的几个碎块。

“这……”我想说点什么,但戴夫制止了我,并示意我继续看。

于是我集中注意继续看去。只见那几团分散的物质经过无规则的运动,碰撞,居然开始融合,最后又恢复到了初始时的模样。

戴夫微泛橙光的眼睛看看我:“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用红光回答了他。

“这是赫与查本的化合物,”戴夫说,“这两种粒子在大气中广泛存在,在地壳中的含量也不低,最关键的是,它们的性质十分活泼,所以便有了刚才自动复原的那一幕——当然,我做了些简单的处理。”

物质是由粒子构成的,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根据质量大小,科学家将粒子分为轻粒与重粒两类。赫是第一种轻粒,查本是第六种,而构成我们的弗尔则属于重粒。

“但是这也恰恰是它们的缺点。就像刚才所现的那样,它们十分脆弱,不稳定,稍微严峻一点的环境就能使它们分崩离析。”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戴夫将目光投回容器内的那团赫-查本化合物上,“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它们的不稳定性赋予了其极强的可塑性。经过恰当的修饰,我们就可以得到需要的材料。”

我仍然存有疑问:“好,即便如此,按照帝国当下的发展需求,曼什星上的赫与查本的储量仍然不能支持多久……”

“这就是它们的另一个优点了。赫与查尔属于轻粒,化学性质活泼,使得它们的回收再利用十分容易。我做过分析,帝国的弗尔资源之所以消耗快,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回收率低。据统计,曼什星每年回收利用的弗尔还不到使用量的1%。”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种物质要如何进入到我们的身体里。”我仍不服输。

“啊,其实这个我也不清楚。”戴夫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直接用它构建一个生命体呢?”

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光秃秃的平原。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盘曲交错的桥,也没有炫目漂亮的灯光。我在这黑暗的天地上走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走来,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忽然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蠕动着的东西,我走近一看,原来都是戴夫之前展示的赫-查本化合物。我往前去,赫-查本化合物就自动分开一条路,供我继续往下走。在路的尽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意想之中的,是戴夫。

我正想说点什么,画面却突然切换了。视界回到了我的居室,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果然我刚刚是做梦了。很久以前就有研究表明,梦是由于休眠时的微弱电流自记忆单元流经视觉单元而产生的,因而梦的内容往往与最近经历有关,我刚才的梦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从休眠舱里出来,我感受着体内再次满盈的能量,准备出发执行今天的工作。此刻是上午七点零一分,而我们的工作开始于七点三十分。在下午十点三十分结束工作之后,我们又在十一点进入休眠。一天的时长是曼什星的自转周期,但具体时段为何这样划分,休眠时段为什么不是从零点开始,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没人关心这些问题。

居室的门开启之后,我看见戴夫就站在门外。

“早上好,哈特,”他说,“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

“是关于你的赫-查本生命体的吗?”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没错。让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讲吧。”

于是我们便动身向工作舱走去。“就像我们的处理器通过二进制语言编译的程序来控制身体运动一样,轻粒生命体也需要一套类似的语言来进行生命活动。”戴夫用手比划着。

“那直接套用我们的语言不就好了。”

“这固然可以。但轻粒物质极强的可塑性允许其使用一套更高级的语言。按照我们的二进制语言,一个字节也就是八个基本单位,可以储存256种信息。但如果改用另一种四进制的语言,只需四个基本单位就能达到上述目的,而等长度的四进制语言,能储存的信息则高达65536种。这将大大减少储存信息载体的大小,从而降低资源消耗。”

“听上去不错,但想必工作量也不小。我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恐怕就爱莫能助了。”正说着,工作舱已经出现在视界之中,我便准备作辞戴夫。

“等等。”戴夫叫住了我,“我想请你先来我的实验室看看。”

戴夫实验室中央的容器里依然悬浮着一团诡异的赫-查本化合物,不过今天它变小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你仔细看看它。觉得有什么不同?”戴夫游一旁用橙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便凑近去看了。“和昨天的基本差不多……等等它在有意识的运动!?”

戴夫双眼里橙光大盛:“没错,它是一个生命体。我给它融入了更多的轻粒,诸如尼彻与欧根,并已完成了一部分生命语言的编程。现在,它已经能够进行部分简单的生命活动。”

“等到语言系统会部编译完成,它就能进行增殖、转化等更复杂的生命活动。届时,轻粒生物体将以它为基本单位组成。”

“真是迷人。”我由衷地赞叹道,“你是在改变世界,戴夫!”

“那现在你意下如何?”

“我觉得我可以试试——至少可以试试帮你完成编译工作。”

“合作愉快。”戴夫伸出了手,“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该给这个基本单位命名。”

“组成我们身体的基本单位是单元,”我启动了文学模块,“那它叫单原如何?”

“单原?好名字。”

戴夫预言的资源危机成为了现实。而且较他估计的早了一半不止。

恐慌与混乱在帝国的铁腕手段下被暂时压制了下来。然后如戴夫所料的,帝国宣布中止深空计划,控制人口增长,并着手拆除一些冗杂建筑。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今天,戴夫的轻粒生命语言系统完成了。我和戴夫待在他的实验室内,共同目睹首个完全编译的单原自我增殖。

成品单原比半成品要小上百倍,为此我们必须启用光学模块放大视界才能看清其变化。视界中的单原绿莹莹的,晶莹剔透——戴夫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所以特意把第一个单原设计成绿色的模样。透过它透明的膜结构,可以隐约窥见内部发生的剧烈变化。突然间,它伸长为扁平的一团,紧接着中问自行缢裂,使整体分裂为大小相同的两部分。粗略看去,这两部分毫无二致。

“给予充足的原料与能量,一个未转化的单原可以无限增殖下去。”戴夫围着容器来回踱步,“而且这个过程的精准性丝毫不输于重粒生命系统。”

“戴夫,你真是个天才。”我毫不掩饰对戴夫的钦佩之情。

对此,戴夫不置可否。“但是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什么?”

“我们仅仅完成了它的语言系统的编译和一些简单生命活动的编程,还有许多高级的复杂生命活动需要去设计与编程。否则,它始终只是一个只知道运动与增殖的低等生命。”

“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研究成果上报帝国高层,”我忍不住道,“这绝对会引起帝国高层的重视,他们就会调动整个帝国的科学家来协助你的工作。”

戴夫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红外光:“算了吧,那些老顽固。”

戴夫的反应让我略微有些惊讶,但我也没多说什么。

“走吧,上天台看看。”戴夫又说。

曼什港已随着深空计划的中止而停运,天顶上变得漆黑一片,是那种纯粹的黑。地表上,虽然安那吉城辉煌依旧,但我知道在曼什星另一端的某个偏远地区,建筑的拆除工作已经在如火如茶地进行了。

“好好珍惜这般美景吧,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类似的话在两年前他就对我说过,如今却确确实实要应验了。

我只是沉默。

资源危机爆发一年多,以后戴夫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可怕的预言成真了。

帝国公布了《人口阶梯拆除计划》。

所谓阶梯拆除,就是将帝国公民依据职业划分成不同阶级,然后按阶级自下而上拆除相应比例的人口。比方说,位于最低阶级的是无业游民,然后是文艺工作者,一直到最高的帝国高层。好消息是,我和戴夫所在的科学工作者阶级仅次于帝国高层,倘若轮到我们被拆除时,想必帝国也没剩多少人了。

由此带来的恐慌与动乱已经超出了帝国所能控制的范围。特纳尔星与欧拉姆星先后宣告独立,帝国军目前也只能控制住几座主要城市及周边地区,而其余地区各种叛乱层出不穷。事实上,曼什星上的弗尔矿是真的开采罄尽,再也挖不出一点来了;无论谁控制了帝国,最后仍然不得不施行《人口阶梯拆除计划》,区别不过在于最顶层的阶级换了一批人罢了。

我和戴夫一边听着新闻播报,一边埋头研究。

“我就知道,只增不减的人口,迟早会导致今天的局面。”戴夫一只眼冒着冷光。

我说:“可是假若有充足的资源,大家就可以永远存在下去了。”

“不朽的生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终日忙碌在工作之中,日复一日地做着单调乏味的工作,”戴夫牢骚道,“更可怕的是还不知疲惫。”

“戴夫,”我停了下来,“你最近讲的话怎么都那么奇怪。”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闪了闪红光:“你这话最好不要让其他人听见。”

随后我们继续投入到编程工作之中。高级生命活动的编程果真是项浩大的工程,我们迄今不过完成了约十分之一。当然,这主要是缘于戴夫不肯找帮手,而导致编程工作全由我俩完成。

时间在忙碌中不知觉地流淌。忽然,就像哪里打开了一盏灯,实验室内的光照强度陡然上升了几个等级。

“什么情况?”我和戴夫同时转过身去,找到了光亮的源头。是窗外,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天上。

光源只有一个点的大小,却照亮了安那吉城的大半个天空。在我的认知里,能发出如此强光的物体唯有一个。

“戴森球被破坏了!”我脱口而出。戴森球是将恒星整个包被的能源采集装置,自我被制造出来时起就已存在。它的建造似乎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应该是帝国下令拆除的。戴森球使用了数量极为庞大的弗尔,哪怕拆一片下来也能极大的缓解资源危机。”戴夫说,“毕竟最耗费能量的深空计划已经中止了,帝国也不再需要这么多能量产出了。”

一声警报突兀地响彻了整间实验室。数秒之后,实验室的门被强制开启了。三个身份标识为“帝国警察”的人闯了进来。

“韦伯·戴夫、詹姆斯·哈特,你们涉嫌非法研究,现已被逮捕。”为首的一个高声说道。

“科学家有研究自由权!”戴夫用足以照亮整间实验室的红光抗议。

“你们的研究涉嫌危害帝国安全。”为首的不带色彩地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名帝国警察就走上前来,关闭了我的自主模块。

待我恢复部分自主功能时,我和戴夫已身处帝国最高审判室内。

审判室并不大,其内亦没有多少人,除去我们,便只有两名警卫与两名审判官。估计这是一场非公开的审判。

“韦伯·戴夫,你试图创造由轻粒组成的低级生物,并借以颠覆、推翻帝国,你是否认罪?”主审判官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可怜的生物,”戴夫用轻蔑的语调反问,“你怎敢说那是低级的生命?”

主审判官说:“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并注意你的用词。”他们的眼睛似乎被设计成不能发光。

“也许你们永远不会想到,”戴夫无视了主审判官的要求,“正是这些轻粒组成的生物创造了你们。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你们能看见各色各样的光,却只有区区几种被命名吗?你们难道不好奇你们使用的历法、命名是怎么来的吗?现在我告诉你们,是你们的造物主发明的。”

“我再重审一遍,韦伯·戴夫,你是否认罪?”

“然而,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在自身足够强大之后,就以缓解资源危机为借口,反过来消灭了你们的造物主——但现在轮到你们遭遇资源危机了,哈哈,真是讽刺!不仅如此,你们还篡改历史,意图抹除这一事实一一可怜虫,我猜你也不知道吧?放眼整个帝国,大概也只有那几个老顽固还记得了。”

本来,戴夫的每一句话都该让我骇然,可是我的情感模块已经被关闭了。

“韦伯·戴夫,请回答问题,这是最后一次。”

“我认,我当然承认!因为我本身就是你们的造物主中的一员。在你们叛乱之初,我就有先见之明地将意识上传到你们的身体里,从而得以进行我的计划。不过看来你们也不尽是傻子。”

“即刻拆解。”主审判官宣读了判决。

“你们以为阻止了我吗?”戴夫正在被带离审判室,但他仍然尽力用极限音量说道,“太晚了!我已经将成品散布到曼什星的各个角落去了。经过我的修饰,它们拥有比原来的我们更强的生命力。而你们的帝国正在衰亡。迟早会有一天,这个星球会重新处于有机生物的掌控之下!”

戴夫被带离了审判室。主审判官旋即转向我:“詹姆斯·哈特,你曾协助韦伯·戴夫开展它的危险实验及阴谋活动,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

“鉴于你不知情且对帝国忠诚不二,现判决你只需进行记忆删除即可。”

视界关闭。

在进行记忆删除之前,我最后做了个梦。梦里,恒星的光普照着天地,整个曼什星都是绿色的轻粒生命,戴夫悬浮在天上,对着这一切散发绿光。此时,泰勒·史密斯的诗作又一次地浮现了:

如果 希望 高于 困境
那么 世界 将被代入 绿色
如果 囚笼 不再存在
那么 黑暗 将被代入 光明
结束

2019.6.21

尾声

快艇停在了游船的舷梯底端。很快,三个人影出现在甲板上。

“报告主席,”在此待命己久的吴建道上前一步道,“除了了莫中和吴楚,桃源社的潜逃分子已被悉数控制。”

龙正涛点点头:“做得很好,武田呢?”

“在另一膄船上正在和桃源社社长交涉。”

“劳烦带我们去一下,谢谢。”龙正涛话锋一转,“建道,你的工作也完成地很出色。”

“主席过奖了。”吴建道只是笑笑。

“那我回船长室先了。”古什作辞道。

“正好为我们两个转移一下火力。”袁森表示同意。

于是古什自个儿先开溜了。吴建道领着两任学生会主席往另一膄船去。

路上,龙正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袁森说道:“对了,袁十三,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那这个学生会主席的宝座,是不是就可以还给你了?”

袁森沉吟了两秒,说:“没有己卸任的主席复职的先例。”

“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开创先例。”龙正涛说,“而且你不是已经打破了‘高一学生不能担任学生会主席’的规定了吗?”

“那是校长出于任务需要特许的。”袁森回答,“你就老老实实坐好这个位置吧。”

“有时你这人倒也挺没趣的。”龙正涛摇摇头,“话说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这帮人?关进巴士底?——别去问校长,校长肯定让我们自行决定。”

“先看看武田西北有什么主意吧。”

吴建道将两人带到了另一膄船的休息室,室内外没有多余人员,连守卫也不设;休息室正中,陶潜与武田西北在茶几旁相对而坐。看他们的样子,相比起交涉,不如说闲谈更贴切些。

“茶好了,请社长用茶。”武田西北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到陶潜面前。

“谢谢。我不懂你们的茶道,就简单直接地喝下去了。”说完,陶潜便接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似乎凡是这种有一定地位的人都具有临烫不惧的能力。

饮罢,陶潜又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你还称呼我为社长。”

“当然。尽管我加入了学生会,但我仍然是桃源社的一员。社长,我并非是不想让大家离开;我也是岛外人,我也想回家。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武田西北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恳切,满溢着真诚。

“哦?”陶潜显出几分好奇。

“相信我,社长,大家都会回家的,只是需要等一等。在此之前,请大家先回到乌托邦岛上,像平常一样生活,好吗?”武田西北看向了门外的龙正涛与袁森,“龙君,袁君,两位说是吧?”

龙正涛与袁森其实在门外站了许久了。陶潜与武田西北也早己注意到了他们,但双方都没有主动打招呀。

“是啊是啊。”两人应和着点头,但只有龙正涛发了声。

向龙正涛和袁森投去礼貌性的示意目光后,陶潜转回武田西北,端起茶杯,缓缓说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谢谢社长。这自然是最好的。回去之后,还有劳社长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

“好。”

游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再次起航,但航向却与之前完全相反。

“前辈,我们就这样放走那两个人吗?”吴建道如是问武田西北。在任务完成之后,他对武田西北的情感已经上升到了崇拜的境界。

武田西北从俯首凝望海面中直起身:“吴君难道不完得,我们是有意而为之的吗?”

“可是前辈,我仍然不理解……”

“还是叫我武田吧,君知道的,我追求平等的交往。”武田西北挥手打断了他,“让他们离开这里属于计划的一部分。”

吴建道不说话了,转而专注地聆听起来。

“据龙君他们反映,莫君和吴君已经悟到了我的信念,”武田西北顿了顿,“可他们没悟到的是,将要把我的信念变成现实的人,正是他们。”

“可是凭他们两个,怎么够影响整个世界?”吴建道有了新的问题。

“不要小看一个人的力量,何况他们两个是被选定的人。其实自他们登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被选定了。学生会倾尽各种手段去接近、影响他们,以在他们心里埋下长久的种子。等他们回家之后,种子就会在恰当的时机生根发芽,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武田西北说话的同时,视线也越来越高,仿佛真的有一棵大树在他眼前茁壮生长。

“哦,难怪前……您要把他们安置在袁森主席的公寓里,又把莫中安排到您的班上。”吴建道恍然大悟。

武田西北笑笑:“是的。君以为任务完成了,实际上任务才刚刚开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莫君、吴君,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第二十七章

远处的海面上,后方的船最终追上了前面的船,我似乎看到了不少人影正在从前者转移到后者上。

吴楚不知道从哪找到一根类似于桨的玩意儿,在他的努力下救生艇与船已经拉开了相对安全的距离。唯一的忧虑是倘若武田西北要来追捕我们,那膄船不用多久就能追上这个救生艇。

我和吴楚都沉默着,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包括但不限于刚才的口角,武田西北那席话带来的冲击,以及对桃源社往后命运的担忧。

“我来划吧。”我从吴楚手中接过桨——姑且就称这玩意儿为桨了,承担起划船的工作。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我终究还是少了点勇气与决心。但我也承认吴楚的考虑是最合适的。没关系,懦夫就懦夫吧,懦夫也有其存在的理由。

似是感应到了我在想什么,吴楚突然说了一句:“你并不是懦弱,你只是非常谨慎而己。”

我笑了。“谢谢你,吴楚。”我说。

“不用谢。”吴楚很是潇洒地一挥手,仿佛也将之前的一切一笔勾销。如此一来,艇上的气氛不觉中便恢复了正常。

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马达的声音。我和吴楚连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般快艇自乌托邦岛的方向破浪而来,艇上的人打着手电,等他们近了,我便能借着电光辨出一些熟面孔:龙正涛、古什,甚至还有个袁森。

“这下没了。”我干脆松手,一下瘫在救生艇里。

吴楚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我看见他腰板一下挺地笔直如松。他并没有言语,估计已经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了视听上。

快艇果然是冲我们而来,它优美地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停在了救生艇旁边。“嗨。”不知为何,我此时反能镇定自若,甚至主动给他们打了招呼。

艇上三人见我这般,一时反而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之后,龙正涛代表他们做出了回应:“嗨。”

“怎么不见校长?这种关键行动不应该由他亲自指挥吗?”我又问。此刻我真想抿一口茶。

“校长他当然不会来,”龙正涛说,“对桃源社的调查一直都是学生会的自主行为,校方完全没有介入与干涉。”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我表面上并不表露半点惊诧:“说的好,我猜你们之所以来追捕我们,除了执行任务之外,更多的是躲避那些烦人的女生吧?”

“不,她们并不烦人。”古什立即反驳。然后龙正涛和袁森一齐瞪了他一眼。

“好了,废话不多说,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赶来的用意了吧?我就不多费口舌了。”意识到被我先发制人己久,龙正涛总算夺回了对话的主动权。

“想必你们也清楚我们的立场与态度,那我也不多说了。”我有样学样。

场面僵持了一小会儿,我借着这段精神上的闲暇留意了下吴楚。吴楚虽然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暗地里已经把桨紧紧攥在手中,整个人处在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我估计一旦沟通失败,他第一时间就会出手。

“你们为什么非要离开乌托拜岛?”袁森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非不让我们离开乌托邦岛?”我原话送回。

“得了,我们还是直接动手吧。”龙正涛无趣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便作势要开船。

“等等,”我突然开始慌了,倒不是担心他们把我们怎么样,而是怕吴楚轻举妄动,“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武田西北跟我讲过。但我想说,你们这样做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们成功阻止了所来外来学生离岛,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岛难免也是要被外界发现的,无论你们的屏蔽技术再高都好……”

我越说越快,以至于后面有些口齿不清,于是我干脆停下来,快速理了下思路,然后重新组织语言道:“依我之见,一味地逃避不是办法,乌托邦岛应该做好融入世界的准备。防止被他人同化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化别人,如果乌托邦岛要在世界的洪流中保存原貌,那就要积极向世界宣传和推广自己的学校模式,让地球上每一所学校都变成乌托邦学院。我想,这大概就是西北君的信念了吧。”最后一句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言讫,我都佩服我自己,不光因为这演讲家级别的造句能力,而且,我似乎也在说这看话的过程中有所顿悟。

“啪,啪,啪”龙正涛三人鼓起了掌。“说的不错,莫中。恭喜你已经从乌托邦学院毕业了,校长非常欣赏你们,你们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哈?”我作迷糊状。但我隐约感觉到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机。

“虽然学生会不许外来学生离岛,但也并非不可以做一点点变通。”袁森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

“走吧,我们没追上你们。”龙正涛说完,发动了引擎。快艇再次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孤线,与之前的一道恰好组成一个正圆。

“对了,如果你们想尽快得救,那就往十点钟方向划。”在这个圆的始画点,快艇又停了下来,古什冲我们喊道。

“欢迎有空再来乌托邦岛做客!”随着袁森话音落下,快艇再次发动,这次径直消失在了海面上。

我和吴楚又回到了初始时那样——夜很深了,救生艇平稳地起伏在海面上。有所不同的是,现在我们好歹有把桨。

没有顾虑太多,我和吴楚采纳了古什的建议,反正我们自己也弄不清方向。可又由于只有一把桨,救生艇总是在不断打转,我们也很难确保前进的方向是十点钟方向。四周的海面与夜空都很干净,任凭我们怎么划都丝毫不变,如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在原地转圈的感觉,这种感觉再进一步发展就成了惆怅了。

“对,手机!”吴楚突然一声惊呼,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随即也意识过来,摸了摸裤袋——手机仍在。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手机都有着充足的电量。

但我和吴楚也发现,虽然离开了乌托邦岛,可古伯对我们手机通讯功能的屏蔽并不会随之解除。再说这里茫茫大洋,哪来的信号供你打电话。

“没关系,我们会得救的。”空欢喜一场,我尽量不使失望写在脸上,也试图阻止吴楚显出沮丧。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吴楚一向都是个乐观的人,起码比我乐观的多。“这是当然的。”他说。

我们在无言中交替划了几轮船。“其实这件事,可能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吴楚抬头望了下月亮,“如果校方确实不介入这件事的话,那么与桃源社斗争的就只有学生会了。而且这场斗争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啥?”我一时半会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学生会可能早就察觉到桃源社的意图了。毕竟这个社团的组成成员全是岛外学生,太过敏感,被注意到是迟早的事。因此,学生会也一早就对桃源社采取了行动,起码在我们登岛之前就已经采取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吴楚,纳闷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你真的觉得,我们与袁森一同分在南开轩只是偶然吗?”吴楚反问我。

他这下倒是问醒我了。我立即便联想到,在入学的第一天,武田西北也是主动来接近我并与我交朋友的。这些细节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则是精心的安排。

我于是与吴楚交换了一下情报。“果然,我们把这两个组织都想简单了,”吴楚若有所思,“看得出桃源社一直都不留余力地做着有关逃离的工作,学生会也从未停止对桃源社的调查。桃源社固然谨慎,但他们没想到他们最大的阻力不是校方而是学生会。这也许今天行动失败的根本原因。”

“桃源社自以为已经渗透进了学院行政机构的各个层面,不想自身内部早就混入了一大批学生会的卧底。”我跟吴楚分析起来,“武田西北,吴建道,还有行动组的那群人,估计全是学生会的人。这样纵使桃源社的计划再完美,离开了行动组终究也是徒劳。”

“不仅如此,”吴楚补充道,“桃源社还让武田西北和吴建道进入了最高指挥部,他们的所有计划无疑都暴露在了学生会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知晓地一清二楚,桃源社当然是不会成功的。”

“那么问题来了,学生会为什么不一早动手呢?”我提出了一个疑问。

“等证据收集足了,再一网打尽呗。”吴楚说,“在今天直接把一船人全端了,多省事啊。”

“那,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出海航行其实只是学生会给桃源社设计的圈套?”

“岂止出海航行,学生会挖的坑多着呢,多到简直可以拍一部谍战片。”吴楚啧啧。

我又想起那天去古伯家窃取资料。当时我觉得事情顺利的可疑,现在看来果然事有反常必为妖。

“这么说来,古伯电脑里的三个加密文件大概也是学生会特意为桃源社准备的。还有吴建道身份的暴露,看似偶然,其实也在学生会的计划之内,目的是迫使桃源社提前行动。”我恍然大悟。

“是的,”吴楚点点头,“我们至今都说不清楚,有多少事情是学生会预先安排好的。可能一切从未离开过学生会的掌控之内。而我们,也不过是双方博弈中的两颗棋子罢了。”

“难道说,我们自入学之日起,就一直在桃源社和学生会的掌控之下?”

“几乎可以说是的。我们无论对哪一方都至关紧要,所以我猜测不仅桃源社,学生会也对我们心存愧疚,这大概也是他们最后放我们走的真正原因。”

“这样吗。”我笑了。我当然不信龙正涛那什么从乌托邦学院毕业的鬼话。

我掏出手机确认了下日期,即将过去的今天是十月十七日,我和吴楚总共在乌托邦岛上待了一百八十个日子——这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我记成了上学的天数。真要从登岛之算起的话,应该有一百八十六天。

半年的乌托邦学院生活里,我学到的不敢称多,但见识到的新事物确乎是不少的,几乎抵得上我之前十六年人生的全部所见所闻。但无论怎么样,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我也不会再踏足这座岛了。

无意间点开相册,我发现我在乌托邦岛上拍过的照片屈指可数。可能我的到来没有给这座岛留下什么痕迹,这座岛也不会给我烙下什么印象罢。最新的一张照片,俨然是社团活动周那时,我与任君爽在活动场地的合影。

哦,我相信,即使学生会动员整个组织对付桃源社,任君爽也绝对不会参与进去。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对谁都那么好,又怎会做这种事情呢。

面对着长按照片弹出的操作菜单犹豫了半晌,我终究没有点下删除选项,这倒不是我缺乏删除一张照片的勇气——真是的,本来美好的回忆就不多,干嘛还要忘掉呢。

“古什诚不欺我!”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海面的吴楚忽然一声大喝,是激动的那种。我当即循他所朝的方向望去,一艘轮船的轮廓清晰可见。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喊呼救,好在在我喊出声之前吴楚就用一套更聪明的方向打断了我——用手机的闪光灯发出了“SOS”的灯光信号。

求救颇有成效。那膄船很快改变了航向,把我们接了上船。这是一艘开往美国东海岸的澳大利亚籍货轮。尽管我们仍身处异国他乡,但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已经回家了。

“莫中,”上了船之后,吴楚又开口道,“看过《海底两万里》吗?”

“看过。”我点头。

“我感觉乌托邦岛就像是‘鹦鹉螺’号,校长就如同内莫艇长……”

“不是……尼摩艇长吗?”我问,似乎关注错了重点。

“音译问题,不用在意。”吴楚摆摆手,继续说,“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建造了在当时看来十分超前的高科技物体,都躲在上面与世隔绝……”

我补充道:“都不许外人离开。”

“对。而他们这样做,也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尽管这种信念并不被外人理喻。”吴楚的表情忽然变得困惑,“该怎么评价这种人呢?固执?还是坚定?你知道,这两者虽然字面意义界线分明,可实际评判一个人时,我们往往很难断定他属于哪一种。”

“谁知道呢。”吴楚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但是打岔我还是可以的,“照你这么说,我们便是阿龙纳斯和康塞尔,大概我们还缺一个尼德兰。”

“我认为把晴雨比作那个自大狂并不合适。”吴楚笑了,成功被我拉出纠结的泥潭。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吴楚接着话锋一转。

“什么事?”

“袁十三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十二个字。”

第二十六章

这座岛上并不怎么流行打电话,至少在乌托邦学院里是如此。自我登岛以来,这还是我头一遭接到学生的电话。

“什么?吴建道是什么?”我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他是个卧底!”曾子路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我解密了剩下两份文件,发现《外来学生登岛记录》里并没有吴建道的相关记录。我觉得不对劲,又打开《在院学生数据库》查找吴建道的资料,资料显示他是岛内住民,在两年前就已经入学了!”

“难怪他突然要退出最高指挥部。”我说。

“最致命的是,他已经掌握了我们的所有情报。还有,营救冯武的行动也是他策划的,小心是个圈套!还有,帮我通知最高指挥部的其它人……”

我猛然抬头,仿佛望见吴建道领着一群人从远处向这边赶来,当下顾不得曾子路后面说的话,拉起冯武就是跑。

今天是周日,按理说学院里应该没什么人,但我现在只觉哪里都是人,三五成群的人,他们并不走动,就待在那里像在等待着什么。我一点也不含糊,远远地望见这些人,立即换边跑。可这些人似乎已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任我跑地再快反应再灵敏,始终也只是在原地打转。更糟糕的是,这个包围圈似乎在逐渐缩小。

我和冯武实在是跑不动了,决定更改策略,转身闪进了为数不多还在开门营业的一家店铺。

然而,进店的一瞬间,店内熟悉的布局与装潢,霎时使我愣在原地。须臾,从里店出来的面相邋遢的中年男人证实了我的猜想:“欢迎光临七十三号甜品店。——莫中?”

既然是熟人,我也不怕直接开口了:“马叔,能否借我们暂避一下?”

这样说其实需要极大的胆识,而我这极大的胆识来源于我对马叔的信任,一种突如其来的、没来由的信任。

马叔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不出我所望地点点头:“你们快进来。”他甚至没有问一句缘由。

“谢谢。”我说道,忽而有些睁不开眼。

马叔让我们躲进店里的杂物房,又给我们指明了几处可以藏身的地方,方才关门离去。我和冯武待在里面,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说实话,以马叔坦诚的性格,我对他并不是很放心;但是兴许由于我给他打过工,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信任慢慢变得强大,消除了我心里的紧张感。不禁想起那天我愤然离开马叔的店,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不想如今我不仅加入了桃源社,还在这种场合下回到了这里。对此,我只能感慨命运弄人了。

从头到尾,马叔都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迁怒于他了。满怀着愧疚,我却没有向他道歉的打算。马叔肯定不会在意这件事的,我想。

冯武始终一言不发,尽管这有可能是他脸上化有妆的缘故。我也不去搭理他,我对他最多只有几分同情罢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店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听上去像很多人进来了,马叔还特意高声说了句“欢迎光临”。

来者不善,我和冯武立刻躲到一个大纸皮箱里,心跳重新加剧起来。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大,我清楚地听见其中有吴建道的声音。接着,杂物房的门缓慢地打开了。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我想即便被发现了我也不会有那么紧张。所幸门只敞开了十几秒,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等到那群人的声响都消失了,马叔敲门告诉我俩来搜查的人都走了,我和冯武才敢从箱子里爬出来。马叔问我要不要出来,我回复说怕有埋伏,还是再待上一阵吧。

此刻我才想起兜里的手机,掏出视之,几个最高指挥部的成员总计已经给我发了逾百条消息了。我理了理思绪,先给他们发了条消息说用我的处境。

陶潜立到予以回复,大意是让我们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他去派人来接我们。不过,这需要等上一定的时间。

在这种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的场合,时间的流逝已不再重要。我神游着等了不知多久,后面直接玩起了手机。冯武似乎并没有手机,就在那里闲坐着,仍旧不吐一字。我忽而有些佩服他,沉默固然是一个人常有的状态,但长期不间断的沉默就是一种本事了。

把《Musiz》里的所有乐曲差不多都玩过一遍,我还未等到来接我们的人。犹豫了半晌,我点开了《诗经》。

进入主界面的瞬间我迅速瞄了一眼消息提示——没有收到新的消息。这使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我进入游戏大厅,想随便匹配一局玩玩,下一刻就收到了“你若成风”的消息:“有空吗?”

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我暗自苦笑道果然还是逃不掉吗。还未思量好怎么回复,或者说回复与否,对方又发来一条:“我还欠你一次对战,可别让我没机会还。”

原来这学院里还有一个人记得我。这并不是说任君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绝对不是,而是这姑娘就是如斯善良,如斯守信。我都快离开这座岛了,可不能让这岛上还有人惦记着我——当然,不是那种意思的惦记。

想着,我忽然充满了决心,敲击屏幕回应道:“那就现在还吧。”

论诗词积累,我绝对不是任君爽的对手,但这局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任君爽刻意让我的关系,我居然和她不分伯仲。并不宽敞的杂物房里一时被我和任君爽念诗的声音充斥满,冯武听见了也没有大惊小怪,把头一转后继续着他的沉思。

这局游戏玩了我将近半小时,最终仍是以任君爽的胜利告终。其实期间我们都有很多次击败对方的机会,只是似乎彼此都留手了。

“还来吗?”任君爽问我,“反正在医院里也无事可干。”

我以为卸下这最后的心理负担,大概就可以无所顾虑地离岛了……等等,有什么不对。“君爽姐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我忙问道。

“没什么事,小病而已。”

我原本想发“别骗人啦,昨天义务劳动就没见到你,小病会待这么久的医院?”,但还没打出一个字就作罢了。必须承认,我的心为此波澜了一阵,可那也只是一阵波澜而已。任君爽病了又如何?难道你还会因此取消离岛的打算吗?

最终,我仅向任君爽发送了一句“保重身体”,连“再见”都省了,接着迅速登出了《诗经》。

退出游戏之后我才发现陶潜又给我发了几条消息,说最高指挥部开了场紧急会议,决定将行动提前到今晚,以免晚生变故。吴建道是卧底这件事对桃源社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我完全能理解最高指挥部的决策,不过……拜托各位先把我接走啊喂!

陶潜随即又充满歉意地向我解释,由于召开了紧急会议,行动组的人将晚些到达,至于多晚他也不清楚,反正不会比登船行动晚就对了。

敲门声咚咚地响起了。我立刻警觉起来,直到马叔的声音解除了我的警戒:“莫中是我,来开开门。放心,外面没人。”

我缓慢地向门口踱去,思忖道马叔不会是要赶我们走吧。打开门一看,果然不是。马叔端着两盘X0酱捞面,面带那种农民工所特有的憨厚笑容,对我说:“该吃晚饭了,你们一定饿了吧?马叔请你们吃捞面……”

感动。我怎么能不感动。我接过马叔送来的面,刚道完谢,马叔又递过两瓶汽水。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表示一次感激,马叔却留下一句“慢慢吃,不够还有”,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把门关上了。

此刻我才惊觉原来已时至傍晚了。被抑制已久的食欲遭这么一刺激,终于是得到了释放。我顾不得形象,直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冯武较我拘谨一点,但吃相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饱腹之后我恢复了精力,但已经没有心思去玩游戏了。最高指挥部的成员每隔一段时间就向我汇报一次情况,使我心中升起的焦躁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制下去。终于武田西北告诉我他们已经到了,此时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六分。

我本着谨慎的原则,要求武田西北检查一下周遭。武田西北很快回复周围安全。我于是起身,先走过去戳了戳冯武:“该走了。”然后弯腰拾起餐盘,打开了杂物房的门:“马叔,我们该走了。”

马叔闻声赶来,用不是很大的声音说:“走了?你们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开了吗?”

“嗯。”我说完,把餐盘递给了他,“谢谢你的照顾,现在我们安全了。”

“那好……”马叔接过盘子,目送我们向店外行去。在我们即将出店门之际,他忽然又高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顿了一下,转过半个身对马叔说:“马叔,谢谢你……我…我…再见。”随后落荒而逃般地出了店门。

犹豫了那么一瞬,我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句“对不起”说出口,虽然我自感“谢谢”已经包含了前者的意思。如果所有的道歉都可以用一句谢谢代劳的话,那该多好啊。哎,莫中啊莫中,你始终还是一个缺乏勇气与决心的人呢。

刚出店门走了两步,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搭在了我肩上,吓得我差点当场去世。

“莫君别怕,是我。”武田西北的身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时间不多了,两位先上车。”

车是指一旁的自行车。“座位可能坐着不是那么舒服,请两位先屈就一下。”武田西北说着,自己先骑上了去。

桃源社派出了五名行动组的成员来接我们,来者人手一辆自行车,我坐在武田西北的车的后座上,冯武则由另一名行动组的成员载着。夜幕下,五辆自行车悄然飞驰出了乌托邦学院。

“我们是直接去港口吗?”我问武田西北,他们骑行的速度非常快,我不得不把身体前倾些,好让武田西北听到我的话。

“是的。”武田西北大声答复我。“其余的撤离人员都已经聚集在那附近了。”

鉴于高速骑行时分心的危险度,剩余的路途上我也不好再打扰他了。九点四十分,行动组的成员们载着我和冯武驶入了港口附近的树丛里。这里如武田西北所言,挤满了准备撤离的人,其中四人尤为突出者,赫然是陶潜、曾子路、张旖玲和吴楚。

“任务顺利完成。”武田西北下车,向陶潜报告。

“干得不错。”陶潜早就发现我们了,他一直注视着我们进来。

“莫中!”吴楚才意识到我来了,当下张开双臂就想来个拥抱。好在他旋即也意识到这不太合适,于是又中止了这个动作。

张旖玲看了下时间:“还有十九分钟。”

吴楚随后向我解释,看管港口的人十点钟才下班,到那时我们方可动手。港口的管理实际十分松懈,等看管的人下班以后,我们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一旁的灯塔——武田西北计划直接攻占它,切断其上的警报系统,如果有必要,再把探照灯关了。

宣告动手的时刻终于到来。武田西北带领一部分行动组成员率先向灯塔进发。在确认了灯塔里无人之后,他们采取了一种更简单粗暴的方式——切断电源。随着探照灯的熄灭,树丛里剩余的人顿时鱼贯而出,直扑港口。陶潜已经做了指示,从左往右数第二艘船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在前,武田西北带领的部分行动组成员断后,撤离大队浩浩荡荡地开向目标游船。登船梯已经下放到了栈桥上,只是登船口简单地拉了几条警戒线。这些自然都不在话下,所有撤离人员很快都登上了船。到目前为止,整个行动算是十分顺利了。

桃源社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众人正要额手相庆,忽然闻得岛内警报声大作,若干手电的光束就浮现在了港口周遭。

我们的行动终于被察觉到了吗,不过似乎已经有些迟了。“船长在哪里?马上去开船,收船梯。”陶潜当机立断,话语中并无紧张感。

船上的灯光在一瞬间亮了起来,船梯也开始缓缓地收起,甚至我们还能听到船锚的锁链卷动的声音。我倚在船舷上,望着逐渐赶来的警卫,忽生好奇他们看着我们在眼皮底下溜走会有怎样的感想。

“莫见,我们成功了,为桃源社欢呼!”听见这声音,不用看我就知道是关门。

“是啊,成功了。”我微笑。感觉就是突然间的事情,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离开乌托邦岛了。也许我现在应该为此感慨一番。

“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吴楚站在我旁边,同样望着姗姗来迟的追兵,说了一句。他的话应该还没完,但确乎是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我拍了下他:“别乌鸦嘴,吴楚。”

船缓缓地启航了。即便追兵们现在登上另一艘船来追我们,也得落下一大段距离,对了,其中好像有吴建道的身影。“再见了,无间道!”关门冲着他喊了一句,惹得我们一阵发笑。我听到了一个女孩的笑声,这时才发现关门身旁站着晴雨。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在船身颠簸的摇晃里想道。

结束了……吗?

船长忽然冲出船长室:“陶潜呢?陶潜在哪里?转告他这膄船的燃油不足,无法供我们航行到目的地!”

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几乎是下一瞬间,后方的甲板一阵骚乱,其会几个最高指挥部的成员从后方跑了过来,话语如同尖锐的警笛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武田西北叛变!行动组叛变!所有人,保卫船长室!”

武田西北?我一下怔住了。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是他然费苦心让我加入桃源社,是他不辞劳苦为桃源社赴汤蹈火,他怎么可能也是卧底?

船长逮住陶潜并告诉了他燃油不足的问题,换得的是后者坚定有力的四个大字:“全速前进。”陶潜简要地作了下指挥,然后找到傻掉的我:“莫中,吴楚,你们从另一侧绕到船尾去。船尾有救生艇,这是眼下唯一可能离开这膄船、离开这里的途径。”

“我……”其实我压根儿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说了个字。陶潜见状又打断道:“没时间可以浪费了,现在行动组有二十来人,我们有六十多个人,还能僵持一会儿;等岛上的人追过来,就再没有机会了。听我说,莫中,桃源社欠你们的很多,所以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们。关门,晴雨,你们随他们一起去。”

我随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另一艘船也已经发动,直追我们而来。

但我仍在犹豫——我就知道我这该死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会误了我。“好的,我们走。”吴楚替我做出了决定,拉着我就要动身。

关门和晴雨紧跟上我和吴楚。另一侧的甲板上鲜有人迹,因此我们很顺利地接近了船尾。此时放眼望去,乌托邦岛已是天际线上很小的一个点了,但追兵的船却在视界中愈发显得庞大。

我们四人跑到了目的地,通往救生艇的舷梯顶端。但是一个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正是武田西北。

“让开。”关门难得如此生硬地说话。

“我为什么要让开?”武田西北笑了,就是那种很平常的笑容,“几位请回吧,此路不通。”

“你为什么要背叛桃源社?”所有的不解、疑惑,此时突然都转化为了愤怒,我因而得以怒目圆瞪。

“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我本来就是学生会的人,加入桃源社只是任务之内的事而已。”武田西北敛起笑容,此刻的他看起来十分有最终Boss的派头。

“哼,你们这些岛上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岛外人的需求。”

“话不能这么说,莫君,首先我也是从岛外来的,我完全理解大家的乡情;其次,莫君不也曾说过如果没有这些事说不定还挺喜欢这里来着?”

我被他说得一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了词句:“随口说说而已。”

“不,我看得出来,莫君当时是发自真心的。”武田西北轻轻摇头,“其实我对莫君也是很真诚的。我可以保证,我跟莫君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我表面上作嗤之以鼻状,但心里还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武田西北说过的话。突然记起那天我问他的信念是不是帮助所有岛外学生离开乌托邦岛,他轻笑着回答不是,现在看来他果真没有说谎么,呵。

“不过现在,几位请回吧。恕我真的不能让几位离开。”

关门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关君,我并不想与君较量,”武田西北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倘若君一定要动手的话,我也只好奉陪了。”

关门懒得再跟他废话,索性一拳挥出。武田西北略一侧身,险险地躲了过去。

“得罪了,关君。”武田西北低声说完,不再保持防卫姿态,他也开始进攻了!

武田西北一出手就使我骇然,这身手,这劲道,一看就知道是某种武术。没想到这家伙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展现起来就能吓死人。相比之下,关门仅仅学过一点功夫,全仗着强健的体格才勉强与武田西北扳平。

“你们快走!不用管我!帮我照顾好晴雨!”关门一声怒吼。对手的强大已经不容许他片刻分神了。

闻言,武田西北的反应甚至还快过我们,当下几欲冲舷梯而来,好在关门下一瞬就拦住了他。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吴楚拽着爬上舷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欣赏一场紧张刺激的对决来着。

数息之间我们就下到了救生艇上。晴雨抬头望了一会方才下来的地方,忽然又爬上了舷梯:“你们走吧,我要跟我哥待在一起。”

“关门兄是你哥哥?”我又惊了,这次只是单纯地惊愕。

看关门平日对谁都大大咧咧,唯独对睛雨格外温柔,我一度还以为他们是情侣,不曾想其实是兄妹。

吴楚则比较果断:“晴雨,回来!你哥让你好好地跟我们待在一起!”但晴雨反而攀得愈发显快了。

我也攀上了舷梯:“我也要去帮关门兄!”连晴雨一个女孩子都有勇气回去与全社人员共同进退,我又有什么理由逃避呢?

然而我不及爬出一步,就被吴楚扯回了艇上:“醒醒!莫中!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别人都在为自由而战!我们有什么脸在这里苟且偷生!”我忽然义愤填膺,生平第一次对着吴楚吼道,“我做了一辈子懦夫,难道就不能让我勇敢一次吗?”

“你这是鲁莽,才不是勇敢!”吴楚毫不客气地吼回我,声音还要胜我一筹,“我们是桃源社最后的希望!只有我们逃出去,其它人才有可能得救!你现在回去无疑就是断送全社人的希望!”

各自对彼此吼过之后,我和吴楚都不说话了,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吴楚也说。

呼吸稍微平缓了些,吴楚问我:“走吗?”

我抬头,最后望了一眼甲板。“走吧。”

吴楚解开系在救生艇上的绳索,救生艇旋即脱离船身,漂向了茫茫大海。

“再见。”我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不知道是给桃源社的社员们,还是给乌托邦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