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保管员

2009年6月28日,剑桥大学冈维尔与凯斯学院。

琳琅的美食摆满了圆形餐台,缤纷的气球装饰着房间每一个角落,更为诱人的,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葡萄酒香气——而桌上的香槟甚至还没有起瓶,由此可见这必定是一瓶陈年良酒。显然,这个房间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但是客人却迟迟没有赴宴。这或许并不足奇,因为主人的邀请函还没有发出去。可是另一方面,倘若他的猜想正确,那么客人应该是会来参加他的宴会的。

眼看宴会已经开始了将近一个小时,房间里却始终冷冷清清,坐在轮椅上的主人心中默语:“看来实验还是失败了。”他的上方悬挂着写有“欢迎时间旅行者”字样的横幅。

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轮椅上的语音合成器立刻发出声音:“请进。”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既没有穿着奇装异服,亦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的设备,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当代人;甚至,这个人也不是陌生人——来者是他的助理,他的大学同学兼同事鲍威尔,宴会的场地正是由他所布置。

“鲍威尔,我没想到你是来自于未来的人。”霍金花了数分钟才发出这句话,语音合成器机械僵硬的声音完全抹去了话语中的苦笑之意。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教授,我是如假包换的生于20世纪且活在21世纪的英格兰人。”鲍威尔走到圆形餐桌旁,“既然你的客人不会来了,那不如让我把这一桌的美味佳肴吃掉吧,省得浪费。噢!还有香槟!它光闻味道就棒极了!”

“你吃吧。”霍金说。

鲍威尔果真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大快朵颐。“教授,这么说,你的实验失败了?”

“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想通过这个实验向全人类证明,即便是在未来,人类也没有掌握时间旅行的能力。因此,人类不必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不必要的尝试上。”

“教授,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正是你的这场实验,扼杀了未来人类研究时间旅行技术的热情呢?”

“我情愿是。鲍威尔,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时间旅行不可能存在,因为它违反因果律。比如说,假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父亲,你又怎么能出生呢?这会产生逻辑上的混乱。”

鲍威尔打开了桌上的香槟,尘封的香气喷涌而出,贪婪地占据这宽敞的空间。接着,鲍威尔为自己满斟上,淡黄色的液体在酒杯中升腾起细腻的气泡。“可是教授,你错了,你的实验并没有失败。”

“难道说,等会儿将有客人来赴宴?”

“这不是已经来了一个了嘛。”鲍威尔笑道,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陈研几乎是愤怒地摘下意达,粗暴地往床上甩去。意达急速下坠,在快要触底时陡然停住落势,静止地悬浮在距离床板莫约一公分的位置。

陈研没有破口大骂,他也不需要这样做。愤怒催化下形成的污言秽语在刚才已经通过意达沿着网络精准地送达给了他上一局的每一位队友和对手,尽管他知道伴之而来的是长达半个月的封禁,可他自觉自己半年都不会再碰这游戏了。

作为独生子女,父亲又长期出差在外,陈研的暴躁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了填补缺失的父爱,他的母亲给予了他加倍的关爱与呵护,却忽略了威严与管束,长此以往,终究造就了陈研火爆的脾气与不羁的个性。

自陈研有记忆起,他一共亲眼见过父亲三次,其余都是通过超视看到的虚像。十四岁生日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本尊。当时父亲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可陈研没有接下,而是反手甩了父亲一耳光。自那以后,父亲连超视都见得少了。

孤僻的性格导致陈研在现实中交友甚少,于是他越加沉迷地游走在网络世界里。然而在线上空间中他也仍然不受待见,因此线下游戏同样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无论放假与否,陈研最常做的事情都是戴着意达对着全息屏翻天覆地,直至天翻地覆。

陈研弯腰捡起浮在床板上的意达,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尽管母亲叮嘱过他不要乱动父亲的东西,但陈研早已在心中把父亲开除出了这个家——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陈研轻车熟路地启动父亲房间的计算机,使之与自己的意达完成配对,再把意达戴到头上。父亲的计算机装有很多线下游戏——也只有在父亲的计算机上才能找到它们,而今流行与市面上的电子游戏早已觅不到能摆脱网络依赖者。尽管其中的大多数游戏陈研都闻所未闻,但凭着人类固有的探索与开拓天赋,陈研也不难上手。

变故出现在陈研决定尝试一款历史题材的策略游戏时。他还没想清楚自己下达了什么指令,他的大脑便开始剧烈疼痛;他的视觉迅速被黑暗侵蚀;他的耳畔激荡着电流的噪声。陈研只拼得一丝气力将意达从头上摘下来,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陈研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电子科技博物馆:历史书的插画中旧世代计算机成行成列地摆在这里。它们似乎可以使用,事实上,同在博物馆里的其他人也正在做这件事。灯光很昏暗,配合深色的装潢,在陈研心头形成一股压抑的感觉。

在陈研的时代,科幻小说界广为流传着一个定律: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过去,只需五分钟就能认清自己穿越的事实。这个定律套到陈研身上,时间还要减少一半不止。陈研环顾四周,瞧见隔壁桌的小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便凑过去问道:“喂,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

小伙被他吓了一跳:“我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又把光标移向荧幕右下角:“呐,自己看。”显然,这是一位热心且颇有修养的年轻人,不仅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同时还回答了他的疑问。

荧幕右下角是包含了日期的系统时间,陈研只消瞟上一眼,心里便明白了七八成。“谢谢。”陈研生硬地道谢。他可以起誓,这句话他为人至今统共说了十次不到。

假如自己确实在无意间回到了过去,那他该怎么办呢?谋求穿越回去的方法固然是上上之策,但即便是在他的时代,时间旅行技术也没有被发明,更何况乎现在?比起这个,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显然是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陈研苦苦思索,幸亏他也读过几本科幻小说,知道穿越回过去的人,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信息差。后世的科学发现,艺学成就,哲学精华,被他截胡提前发表,他陈研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大科学家、艺术家、哲学家。

想着,陈研察觉“博物馆”里的一个管理员穿着的人正在注视他,顿时醒悟自己不该长久待在这里。他装作找人的样子,一边转悠一边摸索出口,终于离开了这个昏暗又压抑的处所。出门后他特意回头瞅了一眼招牌,才知晓“博物馆”的真名是“新新网吧”。

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那就是该截胡什么。又或许该换个问法,是他保有什么信息可供截胡。陈研在一百多年前的街道上游走着,忽然埋怨起一百多年后的自己学习不用功来。旧世代的街道人来人往,行人过路的速度缓慢无比,陈研猜想是他们的鞋没有安装助动器的缘故。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刻意采用了与路人相仿的行走速度。街道旁是宽敞得多的马路,陈研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而在马路上飞驰的想必就是存在巨大安全隐患的旧世代载具了。

来到一处广场,陈研随便找了个长凳坐下,继续思考截胡的问题。他的思考脱离了当下的实际,因而注定是无果的。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周遭的环境吸引,他开始打量行人的衣着,草木的形状,广场的布景——是那种视觉信息得不到任何加工处理的最浅层的打量。所以当两个民警接近他时,他竟毫无察觉。

“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为首的民警用证件挡住了陈研的视线。

“我没带。”陈研没好气地说。

“那劳烦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吧。”

陈研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张满了嘴,舌头扣着两句粗鄙之语蓄势待发,下一刻却缴械了。那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何尝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呢?

“我叫杨普杰,你不见外的话,叫我杰哥就行了。”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实在不行的话,就到我家里待几天吧。”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新新网吧的老板见陈研形迹可疑,以为陈研是小偷,于是向派出所报警;一心只想截胡的陈研与派出所的民警鸡同鸭讲,所幸这位中年男人及时出现,遏制了事态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对民警自称是陈研的家人,对陈研自称是一名记者,经常帮助一些翘家青年,让他们到自己家里暂住。陈研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可是眼下派出所也不能待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脱身再说。

陈研心里清楚这人十有八九是个骗子,但转念一想,自己身穿纳米钢纤服刀枪不入,脚踏动力增幅鞋步履如飞,只要他见机行事,似乎没什么好担扰的。再说,自己身无分文来到这时代,寻个落脚处也不容易。遂道:“那杰哥,我去你家住吧。”

陈研坐上了他之前看到的不安全的载具,他从杨普杰口中得知这种载具的名称叫汽车。车内的空间十分狭小,甚至连保持站立都做不到,只能将身体蜷缩在有限的座位上,还必须系上又勒又紧的安全带……总之,一切的设计似乎就是为了让人感觉不舒服。此时陈研不由得对杨普杰肃然起敬,因为后者在遭受同等不适的情况下还要操纵这辆载具。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杨普杰一边开车一边跟陈研搭话。

“我叫陈研,”陈研决定按着他的剧本来,“你怎么知道我离家出走?”

“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见得多了。”杨普杰的笑容出现在后视镜上,“爱穿与众不同的服装(陈研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款式确实与旁人不太一样),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没钱了就在街头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几乎每个都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陈研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默然无语。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回应。

“不愿意说就算了,家事嘛,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虽然说我猜大致也能猜到。”

随后杨普杰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陈研扯了些家常,陈研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他处在一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很怕杰哥“嘭”一声跟前面的车撞上了,或者“噗”一声被后方的车碰着了;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坐车带来的不适都被掩盖了去。

事实证明陈研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平安地抵达了杨普杰家。

这一夜于陈研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一是出于对杨普杰的不放心,二是环境条件变化实在太大。不说别的,光是这不能产生零重力的床就让陈研辗转难眠——他从来没有试过身体下部垫着东西睡觉。时至半夜,陈研索性放弃入睡,爬了起身,呆坐直到天亮。

杨普杰伏案到很晚才睡,不过他很快就睡着了。陈研目睹了他挑选照片,在旧世代的计算机上撰稿,审稿,反复修改的过程,始有点相信杨普杰是一名记者。在他的时代,从事媒体行业的人也叫记者,工作形式和载体或有不同,但工作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

在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方面,陈研花了不少功夫。衣食住行中,食或许是问题最小的,因为一百多年后筷子仍然在被作为餐具使用;衣着的话,他的纳米钢纤服几天不换都行;至于出行,他自己走路就成;只是住这一块确实让他伤脑筋不少。杨普杰让他去洗澡,他只是推辞不就;陈研上完厕所没有冲水,经杨普杰提醒后他才知道要这么做。

“早啊,小伙子,”杨普杰从房间里出来,“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陈研没说真话。

“睡得好就好。”杨普杰拉开了客厅的窗帘,“考虑清楚了吗?要不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你想继续在外面待多几天?先声明,你要是再去网吧,我可不会给你出钱。”

你要是真能送我回家就好了。陈研心中嘀咕道。

“我想去图书馆,杰哥你能送我去吗?”陈研问道。

杨普杰显然有些惊讶。“图书馆?这转变有点快啊。行,杰哥带你去。”

前往图书馆是陈研深思熟虑一晚上的决定。原因很简单,要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科技、政治、文化状况,去图书馆正是不二之选。

“杰哥,为什么你要帮助我们离家出走的人呢?”路上,陈研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怕坐车了。

“这个嘛,”杨普杰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因为我曾经也是一名翘家青年。

“不过我可没你们这么好运。那时我花光了身上的钱,没法填报肚子,只好在街头乞讨;晚上没地方住,就睡在天桥底下。”

陈研说:“那想必很不好受。”

“这些不算什么,人心才是最难防范的。那几天里,我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杨普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当然总归是有好人的,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我了——前面就是图书馆,准备下车吧。我上班去,有需要随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

下班后,杨普杰接到了陈研的电话。

“杰哥吗,麻烦再来接我一趟吧。”几天来不断的现实社交使陈研注重礼貌了许多,“同时我有一件大事要向你宣布。”

陈研一上车,杨普杰便感觉到车厢里瞬间充满了快活和愉悦。“杰哥,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用再干这份工作,不用再每天都四处奔波了。”陈研的兴奋溢于言表,与早上时判若两人,“等回到你家我再细说。”

“哦?真的有那么神奇吗?”杨普杰闻言只是微笑。

原来,陈研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畅游了一整天,终于给他摸清了这个时代的状况。陈研发现自己确实掌握着此时尚未出现的科学成果——这要归功于他那个时代的基础教育制度,那么他的截胡计划便指日可待了。

“杰哥,刚好你是记者,你帮我把我的发现刊登在报纸上,它定能轰动世界,往后我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啦。”陈研介绍完他的“发现”后,急不可待地建议道。

杨普杰耐心地听完陈研的讲述,然后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先不论你的理论正确与否,这种没有实验依据、没有权威定论的科学发现,某些无良自媒体或许会发布,我们正规纸媒是绝对不敢刊登的。”

“但我可以保证它是百分之百正确……”

“那你应该把它写成论文,投稿到学术期刊上。真金不怕火炼,如果确实是正确的,学术大佬们就会向你伸出橄榄枝。”杨普杰换了个轻松的口气,“我见过这么多翘家青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翘家出来搞学术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陈研不置可否,他说:“给我纸和笔,我试试看。”

当晚,陈研挑灯夜战,试图将他的理论认知转化为规范的书面表达。陈研很少提笔,因而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他也考虑过用旧世代的计算机代笔,然而键盘乱七八糟的布局直接劝退了他;这儿可没有意达可用。

他并非不知道学术论文有多么难写,但此刻一股狂热的激情控制了他,使他即便是面对刀山火海也敢前去闯闯;而且他还确乎写出了点东西。时至半夜两三点,热情开始消退,两日来积压的疲惫如洪水般倾泻下来,陈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陈研发现自己幸苦撰写的论文不见了。桌上留了张纸条:“不要到处乱跑,等我回来送你回家。”落款是杰哥。

陈研翻遍了屋里,不仅自己的手稿不见踪影,甚至连一支可用的笔都找不到。杨普杰已经出去了,房门紧锁着,打电话也打不通。

看来杰哥果然不是好人,陈研轻叹一口气,想道。所幸,他还留有一条后路。

借助脚上的动力增幅鞋,陈研没费多大劲就踢开了房门,重获行动的自由。可是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去找杨普杰吗?陈研从心里认定杨普杰打算独吞自己的劳动成果,此刻肯定躲在他搜寻不到的地方,此举只能是徒劳。

可是自己的论文还没有写完,杨普杰拿着未完成的手稿,短时间内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想到这里,陈研随即下定决心,就去图书馆!大不了就重写一份论文,他陈研就是要跟你杨普杰比快!

以最快速度火赴至图书馆,陈研借来纸和笔,马上开始了疯狂的重写工作。虽然陈研从没完完全全读过几本书,此刻却下笔如有神助。他是如此投入,很快就写满了一页又一页的白纸;他是如此沉迷,日傍西山仍然毫无察觉饥饿与困顿;他是如此醉心,以至于一张手稿掉到了地上而浑然不知。

上天注定陈研的努力要得到回报。一只手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稿纸,手的主人不经意地扫了几眼内容,下一刻视线就从纸上移不开了。这位戴着方框眼镜,头发略显稀疏但样貌却颇为年轻的男人认真仔细地把手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略显颤抖的声音问陈研道:“打扰一下……这是……你写的?”

“嗯。”陈研先应了一声,几秒以后才转过头来,接过了稿纸,“谢谢。”

“噢!这真是……我想和你谈谈……”

眼睛男自称叫柯学嘉,是一名学者。凭着敏锐的科学嗅觉,他嗅出了深藏在陈研字迹潦草、排版杂乱、行文无序的论文里的科学价值,同时也看出其作者虽然怀揣惊世发现,可对如何做学术却一无所知。因此,他提出要与陈研交流。

陈研起初对面前这人嗤之以鼻,毕竟他刚刚吃完一堑,料想柯学嘉就算不是想沽名钓誉,至少也是要分一杯羹。然而柯学嘉开口便指出陈研论文存在的问题,又一一给出对应的修改建议,如同医生开处方一般。陈研听着,渐渐也觉得单凭自己能力实是不足,非有一位懂行的人协助不可;最重要的是,在此期间,陈研看到了柯学嘉眼底的光,那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不经任何世俗的名利玷污,像是怒放于巍峨山巅的雪莲花。待柯学嘉讲完后,陈研动情地说:“不如我们合作吧。”

两人一拍即合。柯学嘉将陈研的手稿全部审阅一遍后,告诉他写论文除了须注意格式规范外,更关键的是要有实验数据的支撑。

陈研哪里会这些,当即虚心向他请教。

“这样吧,你先把手稿写完,我帮你修改规范。完成之后,我把初稿交给科学院院长看看,他如果觉得行,指不定会批给我们一个实验项目。”柯学嘉道。

“假如他觉得不行呢?”

“那我们就继续改稿。如此伟大的科学发现,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它的价值。”

他们的计划进行地非常顺利。第二天中午,陈研的论文已经写就并完成了修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两人驱车来到科学院,并将论文提交了院长。现在,陈研坐在科学院的会客室里,享受着舒适的空调和甘甜的茶水,只等院长上门找他谈实验的事情了。自来到这个时代起,陈研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快活与惬意。

一个人走进了会客室,是柯学嘉。“院长怎么说?”陈研迫不及待地问。

“院长说还没看。他暂时有点忙,让我们先等等。”柯学嘉说,“对了陈研,外面有个记者找你。”

记者想必就是杨普杰了。“让他滚。”陈研腹中窜起的脏话到嘴边却变洁净了。

柯学嘉对陈研的反应没有太大的讶异。他转身刚走了一步,又记起来什么,回首补了一句:“噢还有,他说是你的父亲陈国栋找你。”

“这里没别人,你讲吧。”陈研没好气地说。

“我说陈研,你就别闹腾了,赶紧跟我回家吧。”杨普杰显得很憔悴,像是接连奔波了好几番。

“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破时代吗?我要是能回家我早就回去了!”再一次听到“回家”时,陈研忽然莫名地光火,颇有要把几天来吞下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的架势,可是没一会儿就先泄了气:“唉,跟你讲了你也不会信的,还是算了。”

“不,我信,我当然相信你。”杨普杰收起倦容,尽量摆出平静的表情,“事到如今,我也不再向你隐瞒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名穿越者。”

“什么?”

“作为一名时空保管员,我的职责就是尽快把你们这些时间旅行者送回原来的时空去。所以我在得知你穿越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就使你落入我的掌控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当时就送我回去?”

“这要从时间旅行的原理说起。你玩过单机游戏吗?”

“那是啥?”

“就是一个人,一台电脑就能玩的游戏。”

“玩过。”

“你玩过的单机游戏,是不是都有存读档的功能?就是说你玩到一半不想玩了,可以存个档离开,下次再读档继续。”

“对。”

“人类选择了基于时空锚点技术来实现时间旅行,这个决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出了。时空锚点类似于存档,而穿越时间就相当于读档。它的特点是,抛锚技术和时间旅行技术可以分开实现,且前者的实现更为简单。换句话说,人类先掌握了‘存档’的技术,直到遥远的未来才实现了‘读档’。

“这样决定最初的用意,是给人类文明保存‘存档’,即便未来遭遇不可预计的灾难,也能通过‘读档’再来一次。然而,事实证明若不是世事太平,就是人类的忧患意识远超自己的预期,时间旅行实现后,人类再没遇到过大灾难,反倒是技术本身带来了不少麻烦。

“基于时空锚点的时间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实现,换句话说,只能沿着锚点顺序或逆序旅行。可是时间旅行本身就是一种破坏时空连续性的行为,若不加干涉,那么它注定是一场单程旅途。更糟糕的是,这种破坏还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导致穿越前后的时空割裂开来,其结果,失去链接的时空也就是穿越之前的时空便被丢弃了,消失了,彻底不见了。

“几乎每个穿越到过去的人,无论有心或无意,都爱搞些大动作和大新闻,对时空连续性进行严重的破坏。一开始,人类派遣时间特工来处理他们。我们的特工专业能力非常强,几次任务都顺利地完成了,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假如时空连续已经被破坏到连锚点都无法链接的地步,即便我们有再多的特工都派不出去。

“于是,人们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培训时空保管员。时空保管员的职责类似于时间特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而非来自未来。时间特工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回到第一个锚点的时空,物色合适的人选,授给他们知识与技术,使他们成为初代的时空保管员,往后再由他们培训下一代的时空保管员,如此代代相传。

“回到你的问题上。我说过,时空旅行只能在连续的时空中进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先消除穿越者对这个时空造成的宏观影响,然后才能把穿越者送回原来的时空。第一天找到你时,你还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本来我处理完后,当天晚上就可以送你回去。可是那天晚上你失眠了,我们时空保管员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职责相关的一切,所以我决定等第二天再说;第二天晚上你又要通宵写论文,我熬不过你先睡着了;第三天早上报社一个急电把我召过去了,我看你有点想搞大事的倾向,就拿走了你的手稿,把家门锁上,打算应付完报社那边再回来处理你。结果你却跑掉了。

“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后,发展的速度远远超乎我的意料。等我现在再找到你,情况已经来到了危险的边缘,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向你坦白。”

陈研听完沉默了很久。“现在我不乱跑了,你送我回去吧。”

“现在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埋下了破坏时空连续的苗头,必须把它拔除才能回到未来——这是我的职责,但有你协助的话会更快。另外,为了保证之后的时空稳定,我会在传送前删除你这几天的记忆。”

“我会配合你的。”陈研说着,猛然忆起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问题,“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的?”

“很简单,他来找我了。你之所以会到这个时代来,就是因为误用了他的时光机。”

“啥?”

“还不明显吗,”杨普杰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的父亲,也是一名时空保管员。”

一股细微的电流流经身体,唤醒了陈研。他从零重力床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刚过去的一夜里他睡地十分安稳,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墙壁上显示出当前的时间,在日期下方有一行小字提醒他今天是父亲节。想到那个他早就不认作父亲的人,陈研心中翻涌起一阵鄙夷,旋即又平息了去。

“所以教授,你能理解为什么没有时间旅行者来参加你的宴会了吗?”鲍威尔的食量不可谓不大,他一个人就已经吃掉了餐桌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食物。

“我很惊讶,鲍威尔,想不到你一早就掌握了宇宙的奥秘。”

“那是后人泄露给我的,并非我的创造或发现,因此并不足道。可是教授,你的工作是为人类的科学进步做出贡献,我的所知所闻中,就有一部分来源于你。教授,你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值得载入史册的英雄。”

“别对自己太苛刻,鲍威尔。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一点不比我轻松。且不论处理时空旅行者的艰辛,光是保守住未来的秘密,就已经鲜有人能做到了。”

“是啊,”鲍威尔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望着穹顶,双颊有点泛红,“每个时空保管员既是最严实的保密者,又是最顶尖的演员。他们明明了解未来的全部事情,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底;他们明明知道蕴藏在身边的所有机遇,却只能按照既有的剧本出演自己的角色。被人误解、排斥乃至仇恨都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孤独,我想唯有像教授一样的天才才能理解了。”

霍金因疾病而萎缩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从眼角的变化来看,他产生了共情。“谢谢你,鲍威尔。”

“像我一样的时空保管者还有许许多多,真要谢的话,不应该把他们落下。”鲍威尔说完又变得豁达起来,“教授,我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我知道你心底是希望人类能掌握时间旅行技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喝多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对吗教授?”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宴会愉快地结束了。

“时空保管员”的9个回复

  1. 不错不错,细节多,剧情走向在意料之外
    一点愚见就是,感觉老柯这一人物对情节的发展贡献不大,“幻”味淡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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