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名为吴楚的人来到我们班上之前,我只是乌有中学里的一名普通学生。
我叫陈平,今年高二,班别十七。乌有中学是G市子虚集团旗下的一所全日制寄宿式民办高中,并且是一所名牌高中,各项升学指标都能与G市的公办“五大校”G市实验中学、G市育才中学、G市一中、G市三中以及G市六中相媲美。对家长而言,除了学费贵点之外,乌有中学几乎找不出别的缺点。
对学生而言,情况自然要复杂得多。我姑且从三个方面着手评判:物质方面,作为G市赫赫有名的大集团旗下的学校,乌有中学的条件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上,乌有中学单是高中部的占地面积就已经超过了五大校中的任何一间。至于设施,教室宿舍虽然略显陈旧,但毕竟是红砖外墙陶瓷内壁的底子,像我这种要求不高的人还是很容易满足的;管理方面,乌有中学称不上严,亦不可谓松,具体我会在后文中展开论述;风气方面,能进乌有中学的学生,大抵是这两种人:一种是与公办重点中学失之交臂的学业菁英,另一种是成绩不达标,但父母望子成龙且有望子成龙的资本的纨绔子弟。前者的数量通常要多于后者,即便是后一类学生,真正无心向学而无所事事乃至无事生非者也只是凤毛麟角。因此,尽管存在许少阴暗的角落,乌有中学整体的学风还是积极向上的。
但是校园足够广阔足够宽敞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倘若撞上了糟糕的建筑规划,那便是一场噩梦了。乌有中学的教学区邻近东门,宿舍区却在最西边,返往两地,每天竟然要在路上花费将近一个半小时。午休结束时间与下午首堂课开始的时间相距不过半小时,只要起床稍微晚点,便免不了跑着赶去课室。若是在途中发现忘了带了物件,那更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必须在放弃与迟到之间做出选择。是以乌有中学的学生出门前必反复仔细检查背包,确保万无一失。
很不幸,新学期的第零天(第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在前往教学区的路上惊觉遗漏了东西。不幸中的万幸是,其时我才出发不久,距离晚修开始尚有充裕的时间,故除去少了十几分钟的补作业时间外,我并没有更多的损失。
横跨了整个校园,又爬了三层楼,我总算来到了自己班的教室。同桌方谦才已经到了,且在奋笔疾书着,写的当然不是他的小说,而是暑假作业——更准确地说,是抄写着另一份作业。
“大作,语文抄完给我。”我说着,左手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右手已经摸出了厚厚一沓试卷。这堆作业只完成了六成不到,但我有把握能用一个晚上创造一个奇迹。
“这你得去找贝姐,”方谦才稍微侧首,笔势却丝毫不见收缓,“我只有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
方谦才是这理科班上唯一的文科生——这描述当然是自相矛盾的,但套在方谦才身上倒也不失为准确。方谦才的文学积累确乎是胜过同班的绝大多数人的,这点从他日常的言行举止就能略窥一二。他的语文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也与之相去不远。不止有一个人问他,你语文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做文科生?方谦才就会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自己高瞻远瞩,真知灼见,详细分析了对口专业以及就业前景,经过深思熟虑,再三权衡之后才艰难地选择了理科。后来我们从他以前班的同学得知,方谦才的文科成绩其实与理科不相上下,之所以选择理科,乃是因为他讨厌政治的长篇大论与死记硬背。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半肚墨汁气自谐。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还是个小说家——不单是他自封的,至少是全班公认的。有句话说这年头写书的比读书的还多,一个班有好几个写小说的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位方大文豪至今似乎仍没有一部完成的作品。我拜读过他的几部襁褓中的大作,无一不是刚读到兴起处便戛然而止。顺便一提,他的笔名就是他的名字去掉个“谦”字。
我便向右前桌看去,却见任敏贝也在如火如荼地补着作业。不过,同样是补作业,她与方谦才却有本质的区别,大约就像水源与瓶装水生产商的区别那样。
有任敏贝在邻近座位无疑是我莫大的荣幸,因为她是稳定可靠且无比迅捷的作业来源。任敏贝之所以被我们尊称为“贝姐”,除了作为高二(17)班的成绩担当外,还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她借出作业时毫不吝啬,以及,她上课睡觉。
一代人不同一代人。不知何时起,成绩好不再必然与勤奋挂钩,优等生也非一定是好学生——此处的好学生是严格定义的好学生,有着品学兼优、遵纪守法、文明有礼等一系列优良品质,最重要的是,对家长老师的话言听计从。显然,光凭上课睡觉和借作业给同学此两点就足以证明任敏贝不是他们所期望的那种乖学生。
任敏贝缘何上课睡觉,班里众说纷纭。一种主流观点是,贝姐每晚都在宿舍里偷偷自习到深夜乃至通宵达旦,导致睡眠不足;另一派人则认为,贝姐神通广大,已经无师自通了课本上的内容,因此上课无所事事,索性呼呼大睡。我偏向于后者,以我对任敏贝的了解,她不像是那种虚伪的人。再说,除去上述两条,任敏贝仍然不失为品行无可挑剔的好学生。
我卷起一摞试卷轻轻拍了拍任敏贝:“贝姐,语文待会借我下。”
“嗯,待会你mp3借我。”贝姐答应得十分爽快,不过,是有附加条件的。
“没问题。”类似的交易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并不是说贝姐一定要开出交换条件才肯借作业给我,但她若有需求,我岂有不从之理?
东讨来数学,西借来英语,我也开始了奋笔疾书。视觉以外的感观随之模糊,时间从此加速流动。仅当前桌王芳婷到座时,我,以及一同沉浸在作业海洋里的方谦才和任敏贝,方才短暂地浮上海面透气。
“贝贝,这是给你的!”王芳婷从手里拎着的大袋子抓出一盒估计是饼干的东西放到任敏贝桌角上。
王芳婷在前桌同样是一件好事——应该说,组内有这两个女生是我和方谦才前世修来的福分。众所周知,女生普遍爱吃零食,王芳婷更是其中甚者,常备有一柜筒加半书箱的干货。储量的富裕催生出手的大方,受益最多者除去任敏贝,就数我和方谦才了。
“谢谢!”尽管早已与同桌熟络无间,任敏贝在接受赠礼时仍然认认真真地道谢。
“那我的呢?”方谦才适时地甩开脸皮插上一句。
“今天老娘心情好,这是赏给你的!”王芳婷丢给他一条软糖,然后意料之中的,我也得到了一条。
我俩道完谢,很快又投入回紧张刺激的补作业之中。在这个四人小组里,贝姐提供作业,王芳婷补给零食,我分享mp3,方谦才负责搞笑;每个人各司其职,共同建设着校园里的一方小小乐土。
“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位新同学,现在请他上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大家掌声欢迎!”班主任林得胜话音落下,我猛然抬头,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了七点钟,才意识到高二十七班在不觉间便添了一名新成员。
掌声稀稀拉拉,一来是大家普遍都不乐意鼓掌,二来是大部分人此刻都还忙着补作业。一个高瘦的男生自后排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全班。我的位置比较靠前,因此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的脸:剑眉,薄唇,高鼻梁,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并没有给人很英气的感觉,可是镜片后那双分明透着沧桑,泛着若有若无的微光的眼睛,却一下子烙在我心上了。
“这个人有故事。”任敏贝忽然偏头说了一句。显然,她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了,以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我叫吴楚,”接着戛然而止。他绝不是忘了词,卡在喉咙里的半个字音尚能清楚地听到,更像是硬生生掐断了打好的腹稿。他上台时带着的微笑也隐匿了,余下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教室里保持了几秒平日求之不得的宁静。“很高兴能与大家做同学,往后请多多关照。”吴楚干脆直接结束了自我介绍。
吴楚走回座位时,方谦才吟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返校的第一个晚上作补作业之用,几乎是学生、老师和校方的共识。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能用一个晚上创造奇迹,至于剩下的那百分之一,他们还有一个早上可以继续。
学校在编排班级与宿舍时完全没有考虑到公平的问题,楼层高的班级宿舍所在楼层也高,就以我自己为例,倘若不计忘带东西导致的折返,一天总计要上下四十二层楼;对于班别最高的二十五班,这个数字更是高达六十层;而换作理科尖子班的十一班,却仅仅需要二十四层而已。有人调侃说是学校用心良苦,欲图通过爬楼梯的方式强健高班别学生的体魄。而事实是,二十五班确实是篮球打得最好的班级,校运会的奖牌榜也常常由他们占据榜首。
推开523的房门,宿舍内通常已经有了两人:舍长顾万宁和老三李夏华。除了舍长以外,我们宿舍成员彼此之间都以老几相称,次序取决于床位号而非年纪。这种称呼方法起源于高一下学期分科之初,班级宿舍洗牌重组后的第一个晚上,老六戴钊行有事要招呼四床的曾全艺,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情急之下,一声“老四”便脱口而出,后遂为全舍所用。
每个宿舍里,各舍员起床、归舍的顺序和时间间隔总是相对固定的。倘若这种顺序和间隔均匀分布,便能有效利用浴室和洗手池空位而不至于发生拥堵,无疑是最好不过的;反之,若是舍员喜欢扎堆回来,宿舍有限的公共资源便不免一时负荷过载,一时又无人问津了。523的八个人之所以能够团结友爱,和谐共处,原因之一就是拥有相对合理的出入次序。
去阳台刷完牙洗完脸回来,整个宿舍近乎都到齐了。直到熄灯的哨声四起,老八孙皓才拎着宵夜推门而入。再等剩下的舍友完成洗漱,已经距吹哨的时刻过去了十多分钟,而此时今夜的卧谈会方正式宣告开始。
就像鸟儿不能没有啼声一样,中学生活不能缺少卧谈会。阔别一个暑假,大家的话更是如长江流水绵延不绝。舍长顾万宁既与民同乐又顾全大局,一旦捕捉到宿管靠近的迹象,当即噤声警示一众舍员。
我们便暂时打住话头,数息之后,果然看见宿管的身形从窗外悠悠地晃了过去,期间还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扫一扫宿舍内部,哪怕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光束的刺眼。
警情解除。与会各人正要继续讨论之前的内容,上床老六又带出来一个新的话题:“话说,咋班那个新来的你们怎么看?”
“吴楚吗,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我除了知道他叫吴楚外就没有别的了。”李夏华说。
曾全艺揣测:“他八成是自我介绍时忘词了,所以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倒觉得他不是忘词,”我说,“像是临阵改变了主意。他原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
“或者他不善言辞。”老二洪龙飞提出新的假设。
“可不,我刚才从525回来,”长期造访其它宿舍的孙皓有话要说,“那个吴楚几乎不说话的。别人跟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一两句。”
“新来的这样不很正常。”顾万宁评论道。
对吴楚的讨论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可谈的。话头很快转移到各人的假期轶闻,随着时间推移,舍长、老三、老七、我还有老二相继退出卧谈会,只剩曾全艺、戴钊行和孙皓依旧聊地火热朝天。耳机往两耳一塞,眼皮一合,我便与外界隔绝,哪怕他们聊到天亮都影响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