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先朝吴楚伸手打交道的人是宋世千。太子爷难得放弃享受一次迟到的权利,早早来到教室等候吴楚。然而这场相识并不愉快,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吴楚不仅于在早读将近开始时才踏进班门,而且对宋世千的回应也十分冷淡。宋世千首先告诉吴楚林得胜任命他做了组织委员,吴楚回答他昨天已经知道了;随后宋世千正式作自我介绍,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他;一贯以往的,他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吴楚却说承蒙厚意,但能独立解决的事就不必劳驾他人了。此时恰好上课铃响,宋世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了声“好”,转身慢悠悠地走回座位。

太子爷居然主动结交朋友,这就好比身份显赫的贵族降低身段认识穷人,是破天荒的事情;结果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能尽怪吴楚不识抬举,毕竟他也不知晓宋世千的身份。固然,太子爷的真实想法只有他一人知道,但我们已一致认定吴楚算是开罪了董事长的儿子了。

早读无非属于两个科目:语文和英语,前者催眠,后者索命;原因无他,语文要默写,英语须听写耳。凭我那欠发达的海马体,通常只能在半小时内往大脑里装进一点点古诗或者单词,至于默写则完全是天方夜谭。另一方面,我的胸襟也没有坦荡到大方承认自己记忆不佳的程度(又或许,假若默写不过关不用罚抄的话,我大概就会变得坦荡了),所以都是靠偷偷翻书过关;但对英语听写我是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提前做好了小抄,Sally的声音到我耳中也成了牛听弹琴。因此,我恶英语早读要远甚于语文早读。

好巧不巧,今天早读恰是英语的主场。两轮声音不高不低的齐读之后,随着课代表宣布自由背诵,教室便彻底陷入了死寂,一天中再也找不出任何有人的时候能较此刻更为安静。事实上,许多颗脑袋当即像流星一样坠了下去。我本也是众多流星中的一颗,但鬼魅般浮现的Sally的身影旋即把我弹回了外太空。

Sally在教室里转了两圈,所过之处人头如浪潮升起又落下,然而读书声是由始自终都没有的。巡视完毕后,她又到课代表座位处嘱咐了一句什么,方才离开教室。Sally声音固然轻,但毕竟教室内足够安静,所以我也不难听清话语的内容:“今天早读不用听写。”

还有这种好事。我再也等不及,待Sally后脚一出教室,便马上投入周公的怀抱。


早读过后是一天一度的收作业时段。并不是说这个时段是敲定在课程表里头的,而是收作业这件事好比木桶装水,最终收成的时间取决于最后交的那个人。即便抛开风行于当代社会的拖延症不谈,普通高中日常的作业量亦不容小觑,穷其一晚未能完成同样不足为奇。

不过,昨晚的情况属于例外,大家普遍一晚上就写完了作业。高二(17)班采取四人小组制,我们组采用平等共治制,组内不设组长,作业由每个人分别收取。具体分配是这样的:除去不留书面作业的文综三科,王芳婷收语文,任敏贝收英语,我负责数学和物理,化学和生物则交给方谦才。如是施行半学期,各组员一致好评,因此这学期便顺理成章地沿用下去了。

“陈凸,交语文!”头顶突遭猛击,我却不觉得疼,明白那施以攻击的器具是卷起来的作业本,而攻击者毫无疑问便是我的前桌。我应答了一声,试图模仿贝姐闭眼摸作业的手艺,然而毕竟技不如人,尝试很快以失败告终,只得脱离休眠状态再做找寻。

“各位,数学交到我这里。”递过去语文作业本的同时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还有英语。”贝姐也醒了。

两本练习册很快就到了我的手里,剩下那个没交的人仍在贴桌大睡。我和王芳婷默契地对视一眼,下一秒便对方谦才发动协同打击:“大文豪,交作业!”

方谦才其实清醒得很,但直到此时他才懒洋洋地睁开眼,扮作大寐初醒的模样:“啥,早读下课了吗?”紧接着下一句就在我们的夹攻下变成:“好好好,我交。”——谁叫他是个谐星呢?

接连的两节语文课和物理课就像梦一样过去了。在我看来,任何排在上午前二节和下午第一节的课程都是睡眠的延伸。然而物理课结束后,炸雷般响起的《运动员进行曲》会瞬间唤醒所有人。这时我们便知道,做广播体操的时刻到了。

我曾单独听过这首为迎接亚洲乒乓球友好邀请赛而创作的乐曲,并认为它无论是谱曲还是演奏都是极佳的。然而,一旦与梦魇般的广播体操挂钩,再美妙的音乐予人的体验都会大打折扣;这道理就像用最喜爱的音乐作为老板的来电铃声,时间一久也会厌烦一样;再经广播扬声器歇斯底里式地亏损音质,仅剩的最后一点美感便也荡然无存。

无论是从集合时的拖沓,还是从做操时的畏手畏脚,都能看出广大同学对广播操的不买账。私以为,唯有不痛不痒,无喜无悲之人方可将广播操跳好,但试问此类超然于物外者又能有几多呢?目光所及,包括我自身,皆是凡夫俗子。我还特意关注了一下吴楚,不过他初来乍到,尚不熟识广播体操的动作,因此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且不管众人对广播体操如何评说,不可否认的是,它确确实实让我精神多了。挥舞了近五分钟手脚,又爬过三层楼梯,带一点粗息地坐回位置上,觉得一天仿佛才正式开始。

无止境的课程接踵而至。每天的课程表都不重样,每节课的内容也不相同,合在一块却能拼凑出高度相似的每一天,每一周,乃至每一年。当然,总也存在着那么些许的变化,比如各科老师发现班上新增了一位同学后,都喜欢把他叫起来“认识一下”。吴楚这天已经被点了四次名了。


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地理老师得意于自己对课程时长的精准把握,宣布下课之后便潇洒离场;几个动作快的同学已经半个身子抢出了后门;我也开始着手收拾书包。“同学们请稍等一下。”

还是吴楚。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是这样的,我想在本周五下午放学后组织一场班级团建活动,地点就在教室,欢迎各位同学参加。”

周五午后只有两节课,因此这天的课余时光是比较富足的——假若那周不放双休的话。周六不留校,周五放学即回家,是谓双休。其实除去自愿报名的第二课堂,周五下午往后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教学安排,但学校非要全体学生留下来一直待到星期六的早上十点半,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回应吴楚的是众人不冷不热的反应,或者说,众人压根就没什么反应。如同交通灯自红变黄再转绿,引擎重新轰鸣起来,教室里的人陆续恢复了原先的动作,仿佛吴楚未曾吐露过刚才的字词。吴楚似乎有些尴尬,不过他并没有将之表现在脸上。

我也莫名地有些尴尬,于是便加快动作离开了教室。


又到了痛苦与快乐并存的晚修时段,苦是因为要写作业,而撇开作业剩下的时间则全部归属于快乐。一天的晚修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痛苦深一些,按道理取决于作业的量和难度。今晚的作业乍看上去不是很多,但实际做起来后我就发现,光是数学一科便足以让我焦头烂额。

眼看一个美好的夜晚即将化为泡影,我果断改换阵地,避免在一棵树上吊死。然而精力与专注力被消磨太多,即便换了一科作业也仍然难以下笔。我想现在我需要先好好休息一下。

目光投向邻桌,方谦才同样在为作业殚精竭虑着,感应到我的视线后,便也把头转了过来。两人一拍即合,放下笔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方谦才,小说写了多少了?”我们谈着正欢,任敏贝忽然转过身来。

“还没呢,贝姐。”方谦才毕恭毕敬地答道,“我作业还没写完。”

“还差哪科?”果然,正如我所预料,任敏贝已经脱离了这个晚上的苦海了。

“都差——不过只用数学就可以了。”

“你抄完借我。”王芳婷也加了进来。

于是乎,组内讨论会正式开始了。除去任敏贝主要以伏案旁听的形式参与外,其余三名成员发话的热情都很高。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又聊到吴楚身上了。

“诶,你们知道吗,据说那个吴楚失踪过一段时间。”王芳婷忽然神秘兮兮地说。

这就使我不得不感叹于女生消息的灵通,开学才两天,吴楚的情报就流传到了她们手里。方谦才对此展现了充分的兴趣,他往前凑了凑,道:“愿闻其详。”

班委的两声咳嗽打断了王芳婷将要展开的讲述,而且随即她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转回身去了。下一瞬,所有人都看见了李桃章的身影如鬼魅般在前门飘过。

真是扫兴,差点忘记今天是星期二了。李桃章是隔壁十八班的班主任,向来以严厉著称,并把这种风格延续到了他值守的晚修上。自然,这种老师一般都不招学生喜欢,好在他不教我们班,所以我们对他也没有多大的怨念。

我和方谦才不得不低头装作动笔状,等到李桃章终于消失于后门,便立刻挺胸抬首,意欲继续讨论会,奈何教室内的嘈杂已然消退,不再足以掩护言语的交流。我俩只得重新垂下头去。

桌面上忽然滑过什么东西,我用余光一瞥,原来是王芳婷递来的一张纸片。接过一看,纸上只有一句话:吴楚之前在五中读书。

我还在记忆里搜寻着五中的位置,纸片就被方谦才夺走了,他在王芳婷的笔迹下面添了六个字符:你怎么知道?

王芳婷很快回复:我五中的同学告诉我的。

我不愿在接茬方面示弱,抢先写道:你同学还告诉了你些什么。

王芳婷:吴楚是在去年清明假期后失踪的,过了大半年才重新出现。

方谦才:这大半年里他去哪了?

王芳婷:不知道。

方谦才:他怎么失踪的?

王芳婷:不知道。

我:那吴楚为什么不回去五中,而要来我们学校读呢?

王芳婷:不知道。不过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我:……

方谦才:……

随手撕下来的纸片面积本就小,加之我和方谦才豪迈的字号,才传递了几回两面就都被写满了。最后传给王芳婷后,她没有再递回来。我又看向方谦才,却见他已经在照着贝姐的作业笔下生风了。

好吧,看来是时候振作起来重新面对痛苦了。我正想着,这时耳畔浮现了令人愉悦的铃声。好吧,那就再快乐一会儿。


星期三有着整个星期最多的副课,故而也是一周里最令人开心的一天。上午的课程以一节体育课作结,其好处有诸多,包括常有的提前下课、距离饭堂更近等,但最大的好处还是体育课本身。由于不作为高考科目,体育课的地位一落千丈,却也得益于此而回归到其本质之上。简短的热身之后是简短的教学,教学的内容有时是某项运动,有时是某类训练,再往后即是长达半节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享受运动者奔驰于球场和跑道上,喜好静止者闲聚于树荫与凉棚下,热爱学习者借助升旗台看书写字。固人的体质各异,兴致有别,但在体育课上,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度过方式。

距离放学还剩三五分钟时,体育老师便会吹哨集合,再宣布解散。但对相当一部分学生而言,真正的运动现在才开始;在这场终点为学校饭堂的竞速中,所有参赛者都跑出了远超过课堂上任何一次跑步的速度。无怪乎他们的急迫,因为唯有今天才能不用排长龙,不用托关系插队,从容而体面地吃上扒饭。

由是滚雪球节余下来的时间最终都加到了午休上。不仅于此,午睡的时长也能稍作延伸,这全仰赖下午第一节是艺术课。

更准确地说,是单周的艺术课和双周的音乐课,考虑到后者属于前者的一种,故而也可统称为艺术课。在我看来,一所民办高中还能保有艺术课实在是难得可贵。尽管大多数学生只把这门课用作消遣,抑或是当成另一节自习课,但既然课程讲授的是实打实的知识,便也存在耳濡目染的可能性。

艺术老师是位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与我认知中蓄着山羊须,扎着小辫子的艺术家形象大为不同。他很用心地准备了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然而当洋洋盈耳的发言遇上心不在焉的听众,精心设计的互动换得寂然无声的回应之后,他的热情便也冷却下来,转而播放视频影像去了。

下一节是信息课——这节课其实也有单双周之分,在双周时则为心理课。接下来的十分钟课间里,高二(17)班的全体同学需要进行一场从艺术楼到综合楼的长途跋涉,因此单周的星期三也被称为校园一日游。不过信息课会证明这一切都值得。如同体育课,信息课也有接近半节课的自由上机时间,而且设备都连接了网络,算是不带手机的人接触外界的唯一机会。至于前半节课的内容,懂计算机的人不用听,不懂计算机的人听不懂,大伙只是焦急地盯着屏幕,期盼远程桌面控制早一些解除。

最后再回到教学楼上一节语文课,周三的课程便全部宣告结束了。无需多言,今天的晚修一般都是十分快乐的。

周四的课程比起昨天可谓如天壤之别。不仅全天都是主课,而且更有着两节连堂的数学课,直叫无数学子竟卧倒。好在熬过了这天就是周五,姑且视之为黎明前的黑暗,咬咬牙就过去了。

令人振奋的消息出现在周五的早上:这周要放双休!传言很快从各途径得到证实,顿时班级里一片欢天喜地,喜悦之情溢于每个人的言表。在即将归家的幸福感中,时间很快来到了放学时分。

下课铃真正响起的时候,意想中的欢呼声反倒没有涌现;所有积极的情感都蕴藏在了急迫的脚步之中。我下着楼梯时,忽然想起吴楚说过要在今天放学时组织的团建活动。本来我是略有参加的意愿的,不过目前看来这次团建大概率是办不成了。想完,我的脚步继续向下一级台阶踏去。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