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祁铭南和吴楚面对面坐在G市大礼堂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内。
吴楚本来想改天选个相对宽裕的时间段再聊,但祁铭南执意要在今晚就与吴楚谈谈。吴楚只好依他。
这个年代,像这样的大型咖啡厅已经非常少见了,甚至咖啡厅本身也已快要绝迹了。家用饮料机器人几乎取代了一切。即便是在咖啡厅里,机器人仍然无处不在:机器人服务员、机器人冲配师、机器人保洁员……虽然号称是“机器人”,但其实拥有人形外表的机器也没几个,更多是用机械部件搭建的最简功能结构。店里唯一属于人类的只有顾客。
“先自我介绍一下,”祁铭南首先开启了话题,“我叫祁铭南,是发展智力组织的成员。”
“幸会。”出于礼貌,吴楚主动伸出右臂,与祁铭南简单地握了握手,“我好像听说过这个组织,似乎里面大咖云集,有许多来自国内外的科学家与院士。”
祁铭南点头:“确实如此。或不如说,我们组织更像是个学者的俱乐部,来自不同学科领域,不同职称的研究人员,上至诺贝尔奖得主,下至寻常大学的讲师,都是可以加入的。”
“我明白了,感谢祁先生解惑。如是看来,祁先生多半也是学术界的北斗泰山,若吴某先前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恐怕要让先生见笑了,我只是明珠大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社会学教授,之所以加入发展智力组织,纯粹是因为机缘巧合……”
吴楚打断了他:“冒昧地插一句,我看绝对不会单是机缘巧合。”
“呃,照先生的说法也行,毕竟每个人对机缘巧合的理解都不同嘛。”祁铭南暧昧不清地笑了笑,“还是来说正事吧。吴先生,对于刚刚您所作的演讲,我有些观点想和您探讨一下。”
“无限欢迎,请说。”吴楚神色认真起来,不自觉间把和气也收了几分,以致看上去有点严肃。
“首先,先生在演讲里提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十分赞同。我的想法主要集中在与技术手段相关的话题上。第一点,先生提到Knowmory装置会使得知识教育的比重大幅下降甚至完全消失,我则认为并非如此,或者说这并非好事。
“先生提到,绝大多数人获取知识的最终来源,都是前人的研究与发现,但是获取知识的途径是有差异的。在此我也发表一点愚见,获取知识的过程,可以分为理解与记忆两个子过程,这两个子过程都是可以锻炼的能力。听课与查资料,尽管有被动和主动之分,但一样都包含了理解与记忆的过程。可是使用Knowmory装置几乎完全跳过了它们——我对Knowmory装置的所知有限,如有错误,还请先生指出。”
“祁教授,你的问题我无法给出确切的、普适的答复,这样吧,我给您讲讲我的使用体验。”吴楚把手交织在一起,“Knowmory虽然植入在大脑里面,但并不是就此成为了大脑的一部分。两者的通讯,是通过一个带宽极其有限的接口进行的。也就是说,如果采取遍历的方式来检索需要的知识,花费的时间将会很长很长,所以Neuralink官方并不推荐这种方式。
“最快的方式是通过索引号直接寻址。Knowmory内置有搜索功能,搜索的速度也是很快的;当你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时,也会一并得到它的索引号,下次便可以用索引号直接访问。当然,如果一个知识点被多次访问,那么它很可能已经记在你的脑海中了,也就不再需要从Knowmory中检索了。
“总而言之,利用Knowmory的前提是你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知识,可以是关键词或索引号——这是需要记忆的部分,也可以是一个问题,描述这个知识的特性或应用场景——这里是不是又有一点理解在里面呢?祁教授,以上就是我对Knowmory的使用体验了。”
“我大概明白了,非常感谢先生的悉心解答。”祁铭南点点头,“照先生的话,我是否可以将Knowmory装置理解为一个配备了智能搜索引擎的数据库?”
“简洁而精准的概括,教授。”
“先生过奖了。如果诚然如先生所言,那其实使用Knowmory装置与传统的知识获取途径也无本质区别,是我了解不足了。”祁铭南抿了一口咖啡,“那我继续谈下一点。第二点是关于Knowmory装置可能诱发的依赖问题。
“对技术的依赖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从历史经验中我们知道,越先进、越便利的技术,人们对它的依赖性也越大。移动设备和互联网曾经催生出好几代‘低头族’,也即长时间连续使用设备的人,这类人时至今日依旧为数众多。同样的,Knowmory装置会不会催生出‘冥想族’?当然,长时间连续使用算不上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依赖导致的能力退化现象。比方说,在本世纪前三十年里,社交网络的发达使得年轻人的线下社交能力大幅衰退,由此也间接加剧了某些社会问题。
“同样的道理,虽然使用Knowmory装置并没有完全跳过记忆的过程,但是它对记忆能力的需求无疑下降了许多,况且它还有存储记忆的功能,长此以往,人类的记忆力会不会大幅下降呢?对于理解能力的影响尚不清楚,但我同样存在同……相同的隐忧。
“吴先生,我说这些绝不是因为不赞成您的主张,相反,在我看来,辅助记忆装置——我姑且这么叫它吧——的普及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其普及也会反过来大幅提高生产力,是势在必行的历史进程。但是,变革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每一次工业革命都伴随着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化,以及横跨政治、经济、环境等多方面的综合效应,甚至还引发了规模空前的大型危机,比方说三年前的大风暴。尽管尚没有成熟的研究,但初步的分析表明,辅助记忆装置极有可能在十五到三十年内再度掀起一场大风暴,更糟糕的是,这场大风暴会有一个清晰的矛头,指向的就是先生您。”
吴楚耐心听完了祁铭南的讲述。“祁教授有心了。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那么担忧,或者说,我比较乐观吧。即便按最坏的情况来看,下一场大风暴在十五年后发生,可十五年的时间已足够做许多事情,处理得好的话,说不定能避免下一场大风暴的发生。
“再说说技术依赖和能力衰退的问题。首先我认为,一项与人体高度融合的技术,已经可以视作人体的一部分,此时依赖或许就不再构成问题了——就像我们依赖双手进行劳作,依赖大脑进行思考,但是从来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一个问题。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时候大概是装置失灵,不过那就属于技术问题了。
“在这种前提下,记忆能力的重要性可能会不如以往,不过无需担心,人们会逐渐形成新的平衡以适应它的变化。理解能力也是一样的道理。当然,针对这两种能力的锻炼仍然是有必要的,我们会在课程的设计中考虑这一点的。”
“先生的远见和乐观主义精神令人钦佩,然而,先生说的这些,我们在分析时都已考虑过了,但仍然得出了不容乐观的结果。”祁铭南又端起了面前的杯具,“先生刚才提到了平衡,那我也不妨告诉先生,其实我们团队研究的其中一个课题正是人与技术的平衡。一般的规律是,技术的进步发生后,人们逐渐驾驭或适应技术,同时自身也完成了被技术的驯化,我们把这一过程称为再平衡。
“人与技术的平衡涉及许多方面,具体取决于技术的适用范围。比方说几次工业革命先使大批传统行业的工人下岗,随后又创造了大量的新兴行业岗位,这是生产方面的再平衡;即时通讯大幅降低了人与人交流的物质和时间成本,但也使得人们的日常通讯量大幅增加,这是生活方式上的再平衡。可见,于人而言,技术的发展总是有代价的,辅助记忆装置亦不例外。”
吴楚道:“我同意这一点。”
“可是,它的代价究竟有多大呢?我们详细分析了辅助记忆装置的利弊,然后得出了它基本无害的结论,先生刚才的释疑更加印证了我们的结论。于生产方面,它能极大提高人的生产效率,同时完全不分担人在生产活动中投入的劳力与智力,换言之,它不会导致职工的大量失业;于生活方面,就像先生提到的,它对人的记忆和理解能力影响有限,依赖也不构成问题,可带来的便利却是实实在在的。换言之,辅助记忆装置带来的收益与代价完全不成比例,这和人与技术的平衡律是相悖的。所以,一定存在某种我们尚未虑及的风险。”
“也许是这些技术还未发展到能够表现出足量风险的程度。”
“我们与先生的想法一致。”祁铭南点头,“最可能的情况,是由衍生技术被滥用而引起。在我们的研究结论中,大风暴也是因此而生——互联网衍生的新媒体技术准入门槛低,缺乏有效监管,最终沦为滋长谎言与极端情绪的温床。当然还有其它方面的原因。可惜我们不是研究相关技术的专家,无法预测辅助记忆装置可能催生的具体发明,只能推导出这一过程发生的大概时间。先生,以上便是我今天跟您谈话的主要目的。”
“祁教授一番好意,吴某感激不尽。”吴楚微微欠身,向祁铭南表示谢意,很快又回正,对上了祁铭南的视线,“可正如教授所言,吴某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仍然相信通过人为的努力能够缓解乃至化解危机,打破这些莫须有的周期与规律。以后的事情,有谁能做出准确的预言呢?无论最终能否起到作用,采取行动总归是比什么都不做要强的。祁教授,这也是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教育改革的动力源泉。”
有那么一瞬间,吴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与宋瑞敬在办公室里促膝长谈的那个晚上。他很记得,那时他也是像这样正视着宋瑞敬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我明白了,”祁铭南再次点头,放下见底的玻璃杯,“我向先生传达这番话的目标已经达成,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就不继续打扰先生休息了。非常感谢先生在作完演讲后还愿意抽出时间与我进行这场谈话,如果先生没有其它事情的话,我就先行离开了。”
“真不巧,我恰好有点事情要麻烦一下祁教授。”吴楚唤醒了桌面上的点餐屏幕,“陪我多喝几杯吧,我们来聊聊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