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期长,乌托邦学院的假期却并不长,一共只有五个星期左右——当然,于我而言,也算相当长了。我基本是在图书馆打发的假期时光,唯一的期盼便是每周六的义务劳动。
桃源社的人在这段时间里与我交往地更频繁了。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向我“汇报”一些事情,之如上学期末新登岛的人叫吴建道,他在桃源社的成员第一次找他时就同意了入社云云。让我惊讶的是,关门甚至几度登门南开轩来拜访我。
一句话说,是桃源社有些急了。毕竟我和吴楚登岛已经有好几个月,却迟迟未入社,估计桃源社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目标。即便他们如此煞费苦心,我和吴楚仍一如既往不为所动;在生出回家的念头之前,我还是暂且不跟他们站同一条船上为好。
如是周复一周,这略显短促的假期也要到尾声了。我揣着一颗迫切的心,等待着开学之日的到来——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新电竞教师,我姓冯,同时也兼任STU队的新教练。”
不同于康师傅平缓的语气,新老师说话急促而生硬,加之像铁板一样没有表情的面庞,实在难以让人打出太高的第一印象分。
班上随即开始窃窃私语,“跟康师傅比不了。”我对武田西北说。
“我不喜欢我在说话时有别人在讲,”铁板开口了,“我的课程会比较严格,我的课堂上不允许有人玩游戏;只有我说了下课才能下课。如果觉得不能忍受的话,可以不上我的课,但请离开教室。”
语音未落,只听清脆的一声“啪”,武秀荣拍案而起,外衣掀起一阵风,伴随着他刮出教室门。他起头之后,很快又有七八个人陆续效仿。
一股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这股感觉却是在我以前学校里听领导讲话的“白色恐怖”——就是那种杂糅了恐惧、不满、愤怒、紧张等诸多负面情绪,敢怒不敢言的感觉。我原以为这种感觉在进入了乌托邦学院以后就彻底绝迹了,想不到新学期第一天就遭了这么一出。
这几个人离开以后,班内霎时安静下来。仍在座的人虽然没有采取激烈的抗争方式,但都在愤怒地颤抖着。无疑,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新老师。
开学第一课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氛围中开始了。铁板对此似乎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讲起了课,相比起来,他讲课的口吻可能稍微缓和一点。但没过多久我又听到了一句曾经十分熟悉的话:“做笔记。”
开玩笑,自从进入了这学院,我就没做过笔记。乌托邦学院的课堂对我而言,实在是浅显易懂到无需做笔记的地步,遇到非记不可的也可直接共享别人笔记解决。做笔记似乎已是深埋在记忆中的事了。
然而我略略瞥了一眼铁板所讲的内容,课本上完全不见可,共享的笔记也没有,看来这次不亲自动手不行了。我轻叹了口气,第一次点下功能栏上的“添加笔记”选项。
“以后关于笔记我不再提醒,你们自行挑重点记录。”铁板说完继续讲起了这节氛围死寂的课。第一节课他也倒算守时,铃声响起就离开了教室,他后脚刚抬高教室门,立刻就有人查出了他的姓名:冯武。
STU班这时才从死寂中解脱出来,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同学们不再抑制对冯武的不满,沸沸扬扬地议论开来,不少人直接破口大骂,我听那措辞,真可谓是个粗口成章。我突然有些惊惶,我可从来没见过我的同学如此这般。
还好,随着课程的渐渐推进,众人发现其余科的老师并没有更换,这使得第一课燃起的怒火渐渐平息了。
然而第二天,当冯武重新出现在讲台上时,曾经的一切,所有的不快、不满与愤怒,又重新泉涌般升起了。这次离开教室的人比上次多出了好几个,等到下课,我们才意识到此举的正确性:冯武拖了将近十分钟的堂。
不用多说,学生向对此怨声连载。在众多的不满中,有一把微弱的声音仍为冯武辩护,认为他是新来的老师,可能暂时不了解学院的规定。然而时间长了,冯武仍然没有改变,这下便是给他辩护的也没有了,全班已经统一站在了反对他的阵线。
周五晚,陈学宽开完班长会议,并回班简单地通告了下会议内容后,又对STU班的座位进行了调配。我的位置被移到了中间,周围八个方位全是生人,唯一的好处是同桌是个妹子,但我对她相貌的评价并不是很高。
现在,STU班的学生们在日常闲谈中又多了一个话题:垢病冯武。
“你说,这算哪门子老师?这算什么灵魂工程师?”武秀荣一边嚷嚷,一边跟着拍桌。他身旁聚集了一大群人。
“学院不管管这样的教学工作者?难道我们定下的校规是摆设?”
“学校不管我们管!咱告到学生会哪里去!学生会也不行就告校长!”
“我觉得这件事可以再观察观察,若情况实在不行再向上级检举。”袁森等于是代表学生会表明了态度。他是个温和派。
“不用等了,就是现在!”
若是放在我以前的学校,上述情景简直匪夷所思。我并没有参与他们的批判会,只是沉默地盯着面前的显示屏。毫不夸张地说,冯武的出现使STU班分裂成了两派激进派与温和派。激进派逢冯武必反,基本上就是上课前离席出走的那十几号人,现在整天策划着将反抗由言论层面上升到行动层面;温和派并非不反对冯武,只是态度较为缓和。硬要归到一派的话,我应该隶属于后者。
班级上的分裂现象也波及到了战队。每次集训只要冯武莅临指导,属于激进派的武秀荣和胡海枫都不参加。而冯武几乎每次集训都会出场,因此武、胡二人,已经一周没来参加集训了。
这当然是件坏事。若长期这样下去,STU班将团结不再,STU队也不会再攀到全院第二名的高峰了。
第一周过去,激进派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一篇名为《论顽固分子》的文章发表在了学院论坛上,署名是“神秘观察者”——依文笔看来应该是胡海枫写的。文章将矛头直指冯武,生动详尽地用笔墨还原了他的斑斑劣迹,淋漓尽致地抒发了STU班广大学生对冯武的痛恨之情……好吧我编不下去了。就评论看来,影响不小,我估摸着不到一天,整个学院都将知晓这件事。
文章发表次日,激进派们头一遭没有在上冯武的课前离开教室,就在位置上坐等冯武的表现。上课铃响,只见冯武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然在讲台上站定后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不喜欢我,没关系你们可以不上我的课,但不要影响其它同学……”
未等他说完,又听得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雄浑和响亮的拍桌声,激进派十几号人齐刷刷起立,离场。冯武看说话的对象走了,便也中止了话语,转而讲起了正课。
眼看第一步行动对冯武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激进派们多少有些气馁,但更多的是气得跳脚。每晚的冯武批判会,已经演变了反抗冯武讨论会。这天晚上,我看见激进派与温和派难得聚在一起共同开会,便也靠过去凑个热闹。
“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我们必须马上请求学生会处理冯武。”一名激进派分子说道,仿佛本班已处于生死存亡之际。
“学生会的态度与之前保持一致。”袁森语气平淡。
“我看,还是上报给校长更快一些。”武秀荣难得冷静地说了一句话。
“同意,绝对不能姑息冯武这样的阶级敌人。”
嘿,连阶级的概念都搬出来了。我不知该哭还是笑,忍不住道:“用不着搞得那么大吧,冯武这老师也许还没想象中那么糟。”
武田西北陪笑了一声:“呵呵。”
与会众人没有反应,大概这种与大体思潮相悖的话他们会直接选择性忽略。
会议常常无果而终,不过今晚他们倒是在下一步采取的行动上达成了一致——再发表一篇声讨冯武的帖文,这大概也是他们当下唯一能做的了。
在乌托邦岛上,雨天其实是十分稀有的,即便进入盛夏,雨水也不见得有明显增多,似乎乌托邦岛处在一个任何气旋都不会掠过的位置。当然晴天也并非不好,只是仲夏燥热的天气让人颇有些生惧。这天晚上,兴许是老天怜悯这学院精巧的避雨道设计,使其不至于荒废,雨瓢泼般地下了起来。
大雨在岛上算得上是奇观了,但我此刻并没有心情去观赏,甚至无暇为之感到愉悦,因为我正在与不死司马紧张刺激地组团对战中。可能由于冯武的影响,我感觉我的发挥明显比不上从前了,这也许亦是我方失败的原因之一。
按照惯例,不死司马每次与我对战,决不会是仅仅玩局游戏那么简单。他通常会在战罢后跟我说几句话,而有时他说的话的意义远超过一局游戏。且看他发来一句:“有兴趣加入辰月社吗?”
我先不置可否,回复:“说来听听。”
“我们社电竞部正在筹划开设一个新的分部,我见前想后,觉得只有你是部长的不二人选。是有薪酬的。”
“容我先考虑考虑。”我们的聊天也总是简短明了。
退出《九章》,从袁森的房间退出来,我方有兴致去阳台上看看雨。由于我和吴楚在南开轩里都没有电脑,我一般都借用袁森的电脑玩《九章》。袁森拥有与他的名望相符的气度,加之他经常晚归,因此他爽快地告诉了我启动密码——甚至这也是十三个字符。
舍友们不久都听说了冯武的事,纷纷对此表示同情与支持,雷信永还表示可以叫人去“教训”一下冯武。对于这过分的好意我自然是坚决谢绝的。
一想到冯武,各种各样的思绪顿时不可抑制地泉涌而出,淹没了雨声,也淹没了我看雨的心情。我摇摇头,还没看两分钟雨,又进入到屋内去了。
登陆学院论坛,我看到“神秘观察者”又发表了新文章——《仍然缺席的正义》,还被管理员置顶了。我粗略地浏览了一下,这次作者将笔尖转向了学生会,指责他们对冯武的违规行为无动于衷,使STU班的学生群众生活在遭压迫的水深火热之中……但必须说,这一篇的效果比第一篇好的多,冯武俨然已成为学院的焦点话题。
但那又如何呢,无论事态怎么发展,那也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我只不过是这场反抗运动的一个见证者罢了。
第二天,我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踏进教室,我察觉到似乎有许多目光聚焦着我——是那种不善的目光,只有这种目光才如此锐利。不过我并不以为意,因为我自忖没有做错什么。
当我穿行在座位的间道之中时,近处的人又纷纷收回目光,不过更像是在回避我。包括同桌妹子也是如此,我坐下之后她甚至往另一边靠了靠。
“为什么你们都躲着我啊?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我问同桌妹子道,按捺不住好奇与不安。
同桌妹子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瞄了我一眼,然后小声嘀咕道:“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还不清楚吗……”
别说,我还真不清楚。下一瞬,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立刻登陆学院论坛,找到了原因——我发誓这绝对不是我干的——一个ID为“九章第一人”的用户发表了一篇标题为《失根的时代——从冯武事件看乌托邦学院》的长论文。虽然我得承认文中的许多观点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即便给我包天的胆,我也不敢在学校论坛上发这么一篇玩意儿啊。
且说乌托邦学院的网络通行证实行严格的强制实名制,一个人想注册两个帐号几乎是不可行的。而我的帐号ID为“莫会知中”,也没有被人盗用的痕迹。我点开这个“九章第一人”的个人资料,一般人都会设置为私密的真实姓名那一栏里,这人却光明正大地展示出“莫中”两字。
毫无疑问,这是诬蔑,这是赤裸裸的诬蔑。对方一定是个分工明确的团队,不然就是一个文采与黑客能力兼备的天才。但是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一个帽子扣到我头上?
不行,我必须立马发帖澄清这一切。然而当我满怀愤懑地敲完文稿后,“发表”按钮却显示不可用,原因是“您已被管理员封禁!”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幕后黑手。人家既然要冤枉我,那自然得做全套工作,确保滴水不漏。我先试图申诉,屡试屡败。更为严峻的是,在封禁状态下,帐号的线上功能几乎都用不了。我必须在线下寻求帮助。
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人没有比求自保时脑子还要转得快的时候了。我先试图让周围的人了解并相信我的处境,可大家都对我避之不及;我于是直接跑到量子楼找吴楚,让他替我发一篇澄清帖。吴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帖子发出来,貌似并没有多少人理会,不一会儿就沉到底部去了,而仅有的几条回复也无信服者。
吴楚的帮助并不足够,或者说,他的影响力并不够大。我需要一个有声望、有权威、关注人数多的人替我澄清,而这样的可能愿意提供帮助的人我只想到一个袁森。
在量子楼待不到十分钟,我又飞也似的奔回光电楼。没命跑动的代价是我在袁森面前喘了半天气才勉强说得出话来。
袁森听完了我的叙述,表示这忙他不能帮;不过,作为管理学院论坛的学生会中的一员,他提出可以帮我调查一下这个冒充我的帐号。对此,我惟有感激不尽。
不得不说,这个“九章第一人”的影响力比“神秘观察者”大多了,扩散地也快得多。一天下来,我感觉遇到的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我,饭堂给我打菜的学生隐约面露凶光。“九章第一人”这个称号之前给我博得了太多关注,现在反而让我成了众矢之的;学生们似乎将对冯武的仇恨统统转移到了我身上。我倍感压力重大,决心一定要尽快结束这一切。
晚上,袁森告诉我调查已经完成了,并发了一份调查报告给我,上面有详尽的诸如注册日期、操作记录等信息,甚至还追查到了最近的登陆地址。注册日期为昨天,诬陷行为确认无疑。
我正想进而让袁森帮我做个澄清,目光恰好扫到登陆地址;那个位于西北区的地址我并不陌生,因为我在一张名片上见过。刹那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