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回头,武田西北并不在座位。我立刻发疯似的跑出去找他——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没命地疾跑了。没过多久我就停了下来,乌托邦学院这么大,寻找一个不知何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或者,我也可以去桃源社总部问个清楚。我在心里已经认定这件事是他们干的了,如果说是因为拉不了我入伙就转而陷害我,会不会显得小题大做?还是有着其它动机?但是我现在并不想见到桃源社的人,于是又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
晚风不断拂去心头的冲动。我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觉得还是先以澄清为重。我于是重新找到袁森,希望他在调查报告的基础上为我做一下澄清,哪怕只是声明一下也可以了。让我失望又出乎意料的是,袁森摇了摇头。
“学生会希望等时机成熟再处理,在此之前你就暂且忍耐一下吧。”
我并没有估量他这话的真实性,可人家既然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我才察觉原来我在这学院里交友之少,以致于在陷入麻烦时我几乎是孤立无援的状态。不幸中的万幸是,南开轩的舍友们都相信并支持我,班上也有陈学宽等少数人仍然接纳我。至于其它人,虽然或厌恶或回避,但总算没人公然上门找我麻烦。因此,我的日常生活固然受到影响,却还能正常进行。
冯武一如往常,并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学院论坛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从某种程度上讲确实也与他无关。至于武田西北,他似乎在那天晚上之后就人间蒸发了一般,成天不来教室上课,饭堂里亦难寻其踪影。久之,我找他的欲望便也淡了,毕竟他也是桃源社的社员。
说到桃源社,其社员大概也清楚事情败露,因此自动自觉地中断了与我的交往。即便是周六的义务劳动,我不理睬他们,他们也不来拉我搭话。总之,事情在糟到一定程度之后,似乎就停止了向更坏的方向发展,转而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僵持状态中。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下午,我如常来到七十三号甜品店上工。马叔应该也听闻了学院论坛上发生的事,而从他近日的表现来看,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转变。
送走一位客人,我机械地返身收拾桌面,心里仍然在琢磨着如何澄清论坛这件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话,就保持这样也未必不可,反正事情很大程度上已经停止发酵了。
马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最近是不是不大顺心?桃源社的人跟我说过了你的情况,特意嘱咐我要好关照你,如果觉得手头紧,我还可以向他们申请再给你加点……”
“不用了……等等你说什么?”我猛然从马叔的话中醒悟过来。我还不傻。
马叔有些窘迫,大概意识到自己说破了些什么。“说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一提到桃源社我就火大,当下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
“他们给我……你的工资补贴……条件是给他们提供你的信息……还有就是招人要听从他们的安排。”马叔倒也挺单纯,我只是问他桃源社给他的好处,他却把交换条件都抖出来了。
“你……”我气得说不出活来,干脆转身就走,而且也不打算再回来。后来我反思这件事时,发现马叔与桃源社之间的交易对我其实利大于弊,我只是简单地出于对桃源社的愤怒,连带看不想见到一切与之相关的人或物。可理性并非意味着只考虑利益关系,我做的确乎是最妥当的选择。
盛夏的傍晚是充满诗意的。天色黑地很慢,路灯亮地却很早。如果天完全黑下来,那自然又是另一幅光景,但我更为喜欢眼下的画面,半昏的天际下灯光显得十分微弱,尚不足以取代残照为大地驱散黑暗,于是就为周围的枝叶染上淡淡的橘黄。
厌倦了漫无目的的行走,又不想去到任何一个地方,我就会选择在这样的道路上找一张长椅坐下。周围的花香并不氤氲,但闻起来很是舒服。眼鼻享用着美景,大脑却仍然停滞在刚才的事情之中。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当初我和吴楚问遍了整个学院的用人单位都无果而返,而我们去过桃源社之后一下就分配到了工作,哪怕那两家店我们已经事先咨询过了。
看来桃源社之强大,远超我的想象。他们估计早就买通了岛上的所有店家,通过垄断工作配给强行使每个登岛的人与他们接触,进而吸纳他们入社。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我这下就使自己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了,按照这个推断,我便不能去另外的店家谋求新的兼职。但另一方面,我的卡里只有三百多乌托普,以我的正常开销来算仅能支持我十余天。这确乎是个严肃的问题,何止尴尬,简直是绝境。
黑夜不厌其烦,再一次占领苍穹,那忧伤的美景也不复存在,我知道我该走了。人应该被允许为自己的不幸哀叹,完后继续向前行就好了。
掂量再三,我决定暂且先不告诉吴楚事情的真相,只是简单地跟他说我失业了。桃源社似乎还没对他出手,在此之前我觉得他还是不知道此事为好,免得他的生活也遭打乱。且万一他也像我一样一怒之下辞了工作,我俩可能就要流落街头了。
吴楚对我十分关切,先是问我原委,又是安慰和鼓励我。我要么搪塞,要么避而不答,突然低下头不住地眨眼,努力抑制眼角水分的分泌。但是我失败了,一滴液珠不听话地偷跑了出来。我赶紧假装打了个哈欠。
我固然是个怯弱的人,但我也自诩是个坚强的人,从小到大多少次的感恩教育,都没能在我的心湖上点起哪怕一圈涟漪——好吧这其实与坚强无关,那就说是冷漠吧。然而在此时,即使我的心湖结了冰,其肯定也有些融化了。想来也是,我在这乌托邦岛上真正的朋友,可能唯有吴楚这个难兄难弟了。
吴楚最后拍拍我的肩,大方慷慨地同我说有需要找他就行了。我只是不住地点头,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学生会终于对冯武出手了。冯武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从此再没人见到过他。学生会用一个ID为“守夜人”的帐号在论坛上发表了一篇标题为《对违规教师冯武的处理报告》的贴文,以十分官方的措辞与语气简述了冯武的违规行为及处理结果,留言纷纷都表示“大快人心”。我快速浏览了一下全部评论,还好没见着“九章第一人”的回复。
STU班由隔壁班老师暂代电竞教授之职,而STU班内的普遍呼声是让康师傅回来教课。对此,学生会表示完会考虑他们的诉求之后,又陷入了一贯的沉默。
虽然如此,但我的帐号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学生会也没有发布相关澄清帖文。因此冯武事件虽已平息,大众对我的偏见与排斥却并未随之淡去,我仍然在夹缝中求生存。
《九章》在近日发布了一个大版本更新,旨在调整游戏平衡性,突出方程的重要性。新版本在普遍增加弹头威力的同时大幅削弱了普攻伤害,并在属性加点中新添了失衡惩罚。如果玩家的某项属性高出其它属性太多,那么该项属性继续提升的点数需求将成倍增长。
一句话,我觉得这次更新就是为打压我而设计的。普攻的削弱,加点的限制,使我单升速度近身肉搏的操作成为历史,我必须老老实实用方程战斗。而我至今仍然都没有精通方程的用法,怕不是要从此淡出《九章》竟技圈了。
我正沉思间,忽然察觉有人在叫我——是陈学宽,他告诉我外面有人找我。我来不及多想,恍惚间就出了教室门。来者第一眼看去颇为面生,好在我随即就记起来我在辰月社的游园会会场见过他。他就是李和平,那位以“不死司马”著称的传奇玩家。我和他虽然基本只在游戏中进行交流,但勉强也算得上是朋友了。
简单地打过招呼后,李和平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问你。当我们社新分部部长的事考虑地怎么样了?这些天你一直不上线,学院论坛上也叫不到你,我只好亲自过来一趟。”
闻言,我苦笑一声。不上线和叫不到是因为我的帐号还没解禁,线上功能无法使用。我原想回绝,转念一想这个部长是有薪酬的,桃源社再权势滔天,总不可能连学生社团都买通吧,因此不妨一试。“我想先去看看。”我说。
李和平便领着我向辰月社的新分部所在地出发。分部里现有的十来号人,对我的到来致以了热烈的欢迎。我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先严肃地向他们说明了论坛上的事。他们纷纷表示自己不在意那些,不过,他们相信我。
我给他们演示了一局游戏,用的仍然是以前速攻专重的那一套打法。战罢一局,他们纷纷击掌叫好,李和平便指了拍我的肩:“不错,这个部长的位置非你莫属了。”
我叹了口气:“可是,我的这套打法已经不再适用于最新的版本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不不,我们这个部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钻研操作技术,莫同学恰好是这方面的杰出人物。”一名成员说道。
“是啊,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聚集起来的,”李和平赞同地点点头,“谁说电竞就一定要与数学捆绑起来呢?”
我也跟着点头,心头难得有暖流涌过。
就这样,我不仅加入了辰月社,还成为了其最新成立的电竞分部的部长。薪酬固然没有在马叔店里做工时高,却让我心里踏实多了。
论坛事件的唯一好处,是让我在每周六的义务劳动中同任君爽接触的机会变多了——桃源社的人与我都没有沟通,吴楚又被调配去了另一队,任君爽大概是看我怪落寞的,便主动我聊天。这实着是意外之喜,任君爽不仅完全理解且相信我的遭遇,而且对我还更加关照了。当休息时我独自坐在一旁,她会主动在我附近坐下,跟我从这天天气聊到两周前学院的大小轶闻;当用餐时我孤身自成一桌,她就会坐到我的对面,告诉我她很喜欢我的生日礼物。
如是久之,我差点就要产生一种幻觉,然而我也深知那只是一种幻觉,因此从来没敢往下想。但这种幻觉又是如此美好,使我常常常不禁回味,浅尝辄止。可这种毒品式的体验必然是有代价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任君爽的思想情感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已经超出最初纯粹的尊敬了。
这天我们劳动的任务比较艰苦,要到学院外的一座小山丘上做清洁,因此三队人马难得集结在一起。山丘并不高,但却没有一条便于上下的山路,我们在行进的途中时不时得攀岩爬坡,可谓是历尽艰险。
刚翻上一处不高的陡崖,一道格外高大的土坡又横拦在了众人面前,看起来必须要两个人相互协助才能上去。由于是既定路线,众人没说什么就开始了翻越:第一个人先把第二个人顶上去,第二个人再把第一个人拉上来。最后只剩卢冠飞和任君爽两个学生会干部还在下面。任君爽把卢冠飞送上去,这没什么问题;但卢冠飞将任君爽拉上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将要把她揽入怀中的动作,不过他也极有分寸,点到即止,终是没有诱发一场起哄。
我几乎是无时无刻都不在关注着任君爽的,卢冠飞的这个动作我自然也看在眼底,当下心中便添了几分不悦;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能说什么。
终于抵达目的地,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学生会干部们随即宣布先休息十分钟。这个地方其实已经相当接近山顶了,更准确的说,山顶就在目的地旁边。我刚找了个地方坐下,转头忽然看见卢冠飞牵着任君爽的手,两人一齐登上了山顶。
看到这一幕,心中所有的不悦反而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苦涩。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早就在交往了,这样卢冠飞之前许多看似过分的行为便也合乎情理了。
虽然内心十分难受,但我其实什么也没失去,最多就破灭了一个幻想罢了——然我连幻想都不曾有过,应该说是破灭了一个幻想的可能性。任君爽那么优秀那么善良,有男朋友是情理之中的,难道我对此还能提出什么非议吗?
我如同心底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没打起精神来,也没再看过任君爽一眼。就这样我熬过了今天余下的义务劳动。
人生最失意的时候也莫过此刻了吧。我又一次漫步在黄昏的校道上,这次连赏景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略略翘首瞥了一眼,有点不太相信,于是便完全抬头看了第二眼:确乎是武田西北无疑。